一百七十三 春水有痕
运河上新建了一座水泥大桥,沟通了南北的交通,古老的渡口没有了生意,说是不久后就要停摆了。我们从桥上过了运河,顺着南大堰一路向东而行,小蔡师兄提出要和我比赛,我回身告诉红姐坐稳了,搂紧住我的腰,就直直地往前冲去。东南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两条腿在空中飞快地画着圆弧,人好似在空气中游泳一般。
运河滩芳草萋萋,美丽的小花点缀其间,大堰两旁垂柳依依,阳光透过嫩绿的枝叶,斜斜地洒在道路上,一群群小鸟从身边飞过,留下一声声清脆的啁啾声。不时有骑车的青年男女被我们超越,他们也是去卧龙湖春游的,这些年,县城里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行政机关和事业单位涨了工资,个别有权有背景的人发了财,去卧龙湖踏春游玩的人逐年多起来。
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沉湎于眼前的美景,不由地想到多年前与小蔡师兄和李琴游卧龙湖时的约定:每年春天都来卧龙湖,结了婚就带老婆孩子一起来,等到老了就带孙子们过来,打鸟,钓鱼,放风筝。
“你想什么呢,咋不说话了?”小蔡师兄追到我身边,呼呼地喘着粗气。
“想那年游卧龙湖时,我们曾说过的话。”我放慢了速度,侧过脸去,“每年春天都来卧龙湖踏青。”
“是啊,一晃好多年了,这日子过得不顺,人被反复折腾,就没了春游踏青的心境。”小蔡师兄也感叹起来。
“红姐,你以前去过卧龙湖吗?”肖美花一脸喜庆地从小蔡师兄身后探出了她的大额头。
“多少年前去过一回。”红姐从我腰上松开了手臂,缱绻地说道。
“春天的卧龙湖很美。”我怕肖美花的话勾起红姐的回忆,就赶紧把话岔开了。
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鸣着喇叭从后面驶过来,我们赶紧朝路边避让,“桑塔纳”在经过我们身旁时减了速,摇开的车窗里探出了摩登小郭的脑袋,她一脸春光灿烂地向我招着手,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忧伤。
“吴平,你们这是上哪去啊,是不是去卧龙湖啊?”摩登小郭打招呼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身边坐着的龅牙。
“吴平,你好。”“桑塔纳”在我们前面停下来,前排的车窗也摇开了,赵武——赵副局长抿着油光光的大包头,很有风度地叫了我一声。
我不得不停下来,屁股没有离开车座,双脚扎在了地面上:“没什么好的,凑合着过日子吧。”
赵武莞尔一笑,没有计较我的态度:“我前几天去市计经委见到了鲁豫主任,汇报纱厂承包的事情,他向我问起你的情况,非常关心。你星期一上午来工作组办公室,我想找你谈一谈。”
赵武的语气很庄重,肖美花听他提到鲁豫,抑制不住激动地问道:“赵局长,鲁豫……鲁主任说俺们纱厂到底该咋办吗?这个承包的事情定下来了吗?到底是包给了谁啦?”
“小蔡,这是你现在的女朋友啊?素质有点问题?”赵武身边摸着方向盘的赵文,一脸鄙夷地乜斜着小蔡。
“她一个纱厂女工,既不欺男霸女,也不狗仗人势,素质有什么问题?”我憋着一口气,拎起前车把,将车轮惯了一下。
“吴平,咱们走吧。”红姐见我面露愠色,怕我忍不住发作起来。
赵文一双贼眼扫到了红姐身上,滴溜溜地充满猥亵之色:“表嫂,我们家老娘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啊,她让我见到你说一声,希望你能常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说开吗,毕竟还是一家人,怎么说小壮还是姓彭,还是他们老彭家的根吗?”
“吴平,快走。”红姐别过了脸去,使劲扯了下我的衣襟。
为了红姐的面子,我强忍着没有发火:“我们走。”
“吴平——别忘了星期一来找我,这是鲁豫主任,鲁老大交代的……”赵武在身后又扯着嗓门喊了一句。
在摩登小郭娇媚的尖叫和赵文放肆的笑声中,“桑塔纳”呼啸着冲了过去,在早春干涸的大堰上卷起了一阵尘埃。
意想不到的路遇破坏了大家的情绪,红姐看见我和小蔡师兄一声不吭,就偷偷给肖美花递了个眼色:“今天的天气真好,咱们别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大家唱首歌吧?”
“殷红姐,你嗓子好,又能歌善舞,你给我们大家唱一首吧?”肖美花见红姐开了口,赶紧接上她的话茬。
“好吧,看着吴平和小蔡骑车辛苦,我们就算慰劳一下他们吧。”红姐嫣然一笑,轻声应了下来,“可是我好长时间不唱歌了,你们别笑话。”
“殷红,你可是我们纱厂的大明星,当年你一开嗓子就能震了全厂,不对,震了全县,甚至震了咱们地区。”小蔡师兄听红姐要唱歌,情绪也缓和了下来,打心眼里赞叹到。
“好吧,那我就唱了,唱首刚在广播里学得新歌。”红姐理了下额前飞扬的头发,余味悠长的歌声响了起来。
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
打着一朵细花阳伞
晚风有轻轻地呼唤在回响
亲亲别后是否仍无恙……
这首台湾校园歌曲当年很时兴,红姐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自打从家里回来后,我发现她时常若有所思,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态,但是一看见我注意她,就会立刻回复过来,眉梢眼角溢出浓浓的温情,给我一个精致秀美的笑容。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心事,有几次想开口问,可是又怕无意间伤害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看到她高兴的样子,听到她动情爽朗的歌声,我心中的快乐也蔓延开来。头上绿色的叶子飞快地掠过,这种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真好。
我们到达卧龙湖畔,才刚过了上午十点钟。早晨走的时候自觉不晚,可是湖畔已经有了不少游人,原本寂寥的荒山野湖,如今也热闹了起来。我们想寻找个清净之处,在湖堤上又朝南骑了二十多分钟,避开聚集的人群,顺着渔民下湖打渔的一条小道,钻进了刚刚返青的芦苇丛中。一片茫茫碧水扑入眼帘,十几座小岛破水而出,把明镜般的湖水点缀得更加迷人。火燃起来了,炊烟缭绕;水烧开了,在吊锅中咕咕作响。我和小蔡师兄拔了一些新苇摊在地上,红姐又将一块加工过得包装布铺在了上面,四人一起席地而坐,把各自带来的东西朝外掏。红姐为了这次春游,昨晚上烧了几个小菜,醇香扑鼻,勾人食欲。小蔡师兄从医院食堂买了些熟食,有香肠、烧鸡,另外还有一瓶精装的58度“长青大曲”,我们边吃喝边欣赏卧龙湖秀丽的景致。
小蔡师兄打开“长青大曲”,咕嘟咕嘟倒满了两茶缸,一缸放到了我的面前,自己举起了另一个茶缸:“吴平,为了咱哥俩的友谊,干!”
我也举起了茶缸:“也为了我们纱厂能好起来,兄弟姐妹们有口饭吃,干!”
中午的阳光倾泻下来,卧龙湖面银光跃动,波光潋滟。周围有野鸽子扑扑啦啦地飞过,我没了弹弓不能打,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自从上次为红姐报仇,打破了赵武他爹的脑袋,就再也没有亮过这手绝活了。气温在逐渐升高,再加上半茶缸白酒下肚,我感到一股热气从腹中涌起,沁出了一身细碎的汗珠。
“吴平,你说那个混蛋赵武,他有何德何能,凭什么当了咱们工业局的副局长?”小蔡师兄一口酒下肚,瘦脸憋得通红,喷着酒气愤愤地说到。
我头脑发热,身子瘫软,听到小蔡师兄的质问,心中五味杂陈:“凭什么……凭他爹是局长,他姐夫也是局长,他姐夫的爹还是副县长呢……”
“他姐夫的弟弟也是局长,弟弟的连襟是乡里的书记,连襟的爹是县里的书记,书记的儿子是乡长,书记的哥哥是市里的组织部长……整个县里、市里当官的全能串起来,都是狗连裆的关系。”小蔡师兄的眼圈红了,扯着嗓子嚎起来。
“市里?市里组织部当家的不是柳部长吗?她是我师傅鲁豫的娘,鲁大个子的老婆,我还见过的……”我头脑开始发懵,舌头也大了起来。
“你这是哪百年的消息啦?柳部长早已经退了,现在书记的哥哥接了班,以前他是市里办公室的主任。”小蔡师兄有点气急败坏,发怒的样子让我刮目相看,他没有了在纱厂时的窝囊样,连这些狗连裆的事都整明白了。
“小蔡兄弟,别恼火,当官的事情咱们也搞不明白,我们当工人的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求个平安温饱。”红姐柔声地劝慰道。
“咱们能过安稳日子吗?纱厂要是真完蛋了,你,吴平,还有美花能去哪?厂里几千人怎么生活?我是暂时逃出来了,可是家让姓赵的霸了,现在就是想娶美花,也没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这……该怎么办……”小蔡师兄悲愤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将最后的小半缸酒灌进了嘴里,四周的景物开始漂浮起来:“师兄,别害怕,你……你马上就娶了肖美花,你也去西张庄租房子,就租老木匠家的,他们人好,我们做邻居,将来有了孩子就跟小壮一起玩,彼此从小就是朋友,就像咱俩一样,一样……”
我酒力难支,仰面躺了下来,小蔡的哭诉,红姐的劝慰,肖美花的幽怨,声音都越来越小。瓦蓝瓦蓝的天空上,白云不断地变化着形状,一会儿像雄狮乍醒,一会儿似鲤鱼跳跃,后来又有了玉兔、金钟、奔马……千姿百态,再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西斜,小蔡师兄和肖美花不见了,只有红姐俯着身子,直勾勾地望着我,剔透的眼神似一汪春水,透着说不清的怜爱。我一时有些困惑,经不住地问道:“红姐,你这是怎么啦?我……我睡了多长时间,小蔡师兄他们呢?”
红姐没有说话,轻轻地张开了手臂,将我的脑袋搂进了怀中,一双瞳仁飘荡过来,投向了烟水空蒙的湖面。
“这样真好,我希望能永远这样……”红姐紧紧地搂着我,瓜子形的脸上发出蛋清色细腻的光泽,曲线优美的身上流淌着母性的光彩。
远处,一条拖轮乘风破浪拉着一排驳船驶来,激起一层一层细浪,凌波争流,湖光雪涌,为卧龙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小蔡师兄和肖美花手拉手地从湖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