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八 要承包了
我缓步下到了河滩里,蹚过萋萋的荒草,走到了一片凸起的空地上,脱了汗衫,光着脊梁,伸臂蹬腿,舒展开筋骨,心里默念了几遍师傅教授的口诀,开始演练起那套没有学完的鲁家“十二式小擒拿”。多日没有演练,整套技法有些生疏,我连打了五六遍,才将气韵连贯了起来,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才收了手。
夜色见浓,暗红色的晚霞开始消退,一望无顷的河滩模糊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温润的草香。今天红姐上中班,我们的补习班不上课,一时心血来潮,下班后就没有回西张庄,而是出城来到了这里,想着放松一下心情,等到12点红姐下中班后,接她一起回家去。现在,纱厂人心惶惶,管理愈加松懈,我害怕出什么事情,只要是红姐上中班或者夜班,我都坚持来接送她。
看看四下没了人影,我脱光了身上的衣物,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水里,畅快地游了个来回,在习习的晚风中上了岸,重新穿好了衣物,开始慢慢地往回走。
今天上午,工作组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传达了他们经过三个多月调查研究,制定了一份长达万言的改革方案,公布出来给大家来讨论。这份报告的实质是实行承包经营,通过面向全社会公开竞聘厂长,让一个经济能人来管理我们,带领我们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搏击风浪,学会游泳,进而重振纱厂昔日雄风。这个承包经营的报告一出笼,立刻像一颗重型炸弹,在会场上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承包经营就是好!一‘包’就灵!”一撮毛小李带头高呼起来。
“好个屁!国家的财产怎么能给私人!”张胖子在我身边跳了起来。
“坚决拥护工作组!”一撮毛小李继续兴奋地呼喊着。
“他妈的,这不成了给资本家卖命啦?”张胖子冲着小李的后脑勺骂开了。
“张胖子,承包经营这是上级要求的。”小李回过头来,狠狠地怼了张胖子一句。
“你小子懂个屁!以前南蛮子再怎么折腾,纱厂还是公家的,还不敢太放肆,现在私人承包了,个人说了算,不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啦?”张胖子气的脸红脖子粗,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想着纱厂是你自己的家,你想干嘛干嘛,想偷东西就偷东西啊?”小李梗着脖子挑衅道。
“狗日的一撮毛,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就没偷过厂里的东西。”张胖子被人大庭广众揭了短,怒火中烧,止不住吼了起来。
“你俩瞎叫唤什么?自己先掐起来了,这算怎么一回事?”老黄师傅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插在两人中间劝了开来。
主席台上,工作组代表继续宣布,这个月的工资将及时发放,顿时引来了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就像垂死的秧苗迎来了一场小雨,人们又有了一丝苟延残喘的希望。
我走过南门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离红姐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我就想着去厂里那个图书室看看,只是不知道它还开不开门。来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在那匹取代了古钟楼的小马雕塑前,我听到了旁边文化馆传来的音乐,就神差鬼使地走了进去。以前人潮涌动的灯光球场上,稀稀拉拉地没有几个人了,摩登小郭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慵懒地坐在球场边一条长椅上,翘着二郎腿,无聊地修着自己的手指甲。
“郭老师,你好。”我走上前去,站在小郭身旁。
“哎呦……你咋来了,好长日子不见了。”小郭抬起眼来,一张描画精致的脸略显夸张。
“我天天在你们后面的工会上课。”我笑嘻嘻地解释道。
“你在工会上补习班啊?怎么,还想着考大学啊?”小郭理了理裙摆,热情地站起身来。
“就我现在的水平,没敢想考大学,只是想着弄个高中文凭。”摩登小郭的话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到底是鲁豫的徒弟,还挺有追求吗。”摩登小郭夸了我一句,“噢……对了,我上个星期去市里,见到你师傅了,他还问起你呢。”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提到了师傅,我心里一动,“他最近好吗?”
“好着呢,他老婆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柳部长乐得不行。”小郭快人快语,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鲁豫说他最近调换工作了,已经从团市委出来,到一个区里当常委宣传部长了。”
“噢……他又当部长了。”我心里一颤,随口应了声。
“这个部长,可是提拔了。”小郭怕我不理解,忙着解释道,“我也马上要调到市里去啦。”
“那得祝贺你了。”我抬眼环顾着稀稀拉拉的灯光球场,心里想着小郭说得师傅的事。
“我已经拿过结婚证了,马上要结婚了,对象在市公安局当科长。”小郭一张俏脸抑制不住喜悦,“他还是你师母季晓楠介绍的,我俩……算是一见钟情吧。”
“你要嫁到市里,尤馆长怎么办?”我想起了那个龅牙,在嘴边比划了一下。
“他呀……他当然还在这里,他又不可能去市里。”小郭知道我说的是龅牙追求她的事,白皙的面颊微微有点泛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当我们在这里说龅牙的时候,尤馆长弓着脊梁像个大虾米,从对面走了过来。
“小郭,今天来的人多吗?”尤馆长呲着龅牙,有点讨好地问道。
“你自己看不见啊?自打钦大肚子他们开了舞厅,谁还来咱们这个破球场跳舞啊。”小郭没好气地说道。
听到小郭说起了钦大肚子,我一时有点错愕:“钦大肚子?他不是承包红卫饭店了吗,怎么又开舞厅啦?”
“钦大肚子现在可是不简单,生意越做越大,两口子不仅开饭店,还开起了舞厅,灯光故意弄得黑乎乎的。”龅牙显然不认识我了,气哼哼地说道。
与小郭告别后,我出了文化馆,顺着人民路回到了厂里。那个阅览室居然还开,只是麻脸调走后,那个接替她的摩登小郭的亲戚也调走了,现在是一位中年女工在管理,她原来在筒摇车间的挡车工,因为工伤断了两个手指,被照顾到了这儿来的。
工作组没有说空话,这个月的工资果真按时发放了,不仅发了这个月的钱,还补了一个月的工资,让大家稍稍喘了口气。可是,许班长私下告诉大伙,这都是工作组为了树立威信,缓解矛盾,靠着县财政的担保,在银行借的贷款。张胖子大大咧咧地说,管它贷款不贷款,我们厂是公家的,银行也是公家的,反正都是公家的,谁也不欠着谁。听了张胖子的话,许班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大伙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恐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