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一 老侯砸三铁
这天下午,大伙都没有出工干活,围坐在保全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俺听说,老侯这次在市里开会,拍着胸脯表态,要继续带头改革,他提出了一个‘砸三铁’的方案,受到了市里头头的表扬。”张胖子两块腮帮子霍霍抖动,瓮声瓮气地说道。
“‘三铁’……他妈的,什么叫‘三铁’?”老黄师傅对这个词不太明白,睁大了眼睛望着张胖子。
“这个我也不太明白,好像我们的工龄什么都不算数了。”张胖子转过了脸,朝着刚在厂部开完会回来的许班长问道,“老许,厂里会议咋说的,这是个啥意思啊?”
许班长噏合着朝天的鼻孔,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侯厂长传达了市里会议的精神,这个‘三铁’就是说俺们现在都有铁饭碗、铁工资、铁位子……”
“许班长,你说什么?这不都是国家的规定吗?固定岗位,固定工资,再说我们又不是当官的,有什么铁位子啊……”我仰起头来,抛开了手里的课本吗,惊诧地问道。
“他妈的,这算什么改革,变着法儿整我们吗。”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话,不满地随声附和着。
“狗日的老侯!”张胖子滕地一下跳了起来,愤愤地骂了一句,“这帮混蛋如果真把俺们砸死了,厂子砸没了,他南蛮子还怎么当厂长呢?”
“你张胖子整天就是个小算计,遇到大事就转不过弯来。你还替人家老侯发愁,他现在巴不得把厂子砸没了呢。”老黄师傅气呼呼地瞪了张胖子一眼,“老侯的这个‘改革’,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是折腾咱们老百姓,把咱们改得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自己就越改越好,越改越富了。”
张胖子此时可能气疯了,又转过脸来,冲着许班长瞪着眼睛,咄咄逼人地质问到:“俺就不明白了,纱厂是国家的企业,是人民的财富,如果厂子真要是让老猴子弄没有了,这几千号人怎么生活?政府会饶了他南蛮子?老许,你和上面走得近,你应该了解情况,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许班长一下卡了壳,目光散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又不是咱们想改的,都是老侯他们要改的,他们又不是笨蛋,能把自己给改坏了?现在明摆着,公家的东西改到了私人腰包,我们一个小工人能有什么办法,你去找老侯拼命啊?”一位老师傅接上了张胖子的话,一脸无奈地嘟囔着。
“还说俺们是工厂的主人,怎么什么权利都没有了?就真这样让老侯他们欺负啊……”张胖子的胖脸憋得通红,冲着铁皮工具柜就是一脚。
一屋子的人都没有了声音,铁皮柜沉闷的回声在房间里久久回荡。我此刻脑子里也是一片迷蒙,手中的书本已经读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红姐下了中班,看见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前读书,而是早早地躺到床上望着屋顶在发呆,不由地感到十分诧异。
“下学期马上就要开学了,你咋不温习一下功课?”红姐端起了脸盆,准备去院子里打凉水。
“你今天听说了吗?”我侧身望着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听说什么啦?”红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移到门口的脚步,止不住停了下来。
“老侯他们要‘砸三铁’。”我怒气冲冲地掀开被子,一下坐了起来。
“噢……这事啊,他砸他的,我们过我们的,咱们有手有脚,不偷懒耍滑,就算纱厂真不行了,还能找不到活干,吃不上饭吗?”红姐明亮的瞳孔透着清澈,不急不躁地缓缓说道,“吴平,厂子里的那些事情啊,咱们也管不了,他们爱咋折腾则折腾,现在我们就两件大事,一是你要好好读书,二是给小壮治病。你可不能分心掉链子,让小壮和我俩失望啊……”
我心里有点惭愧,低下了脑袋,咬着牙回应道:“红姐……,我一定不让你俩失望。”
一周时间,在纷纷扰扰的骚乱中度过了。星期一上午,“砸三铁”动员大会在厂里影剧院如期召开。人们早早地来到了这里,因为牵扯到每个职工的利益,除了实在不能走开的人员外,全厂几乎所有的职工都来了。我们算是来的比较早的,可是等赶到剧场时,里面已经黑压压的没有了座位,我们只有站在了中间的过道上。因为厂里影剧院只能容纳一千多人,生活区电工在剧场外面临时扯了个大喇叭,房前屋后,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参会的职工,一张张骄躁不安的面孔,四处想起的议论甚至争吵声,压盖住了大喇叭里欢快的歌声。
上午九点,大会准时开始,老侯带着一拨人鱼贯而入,上了演出的舞台。会议由小李的叔叔,厂部的李书记主持。我看到了主席台上崔老扒,他作为工会主席坐在了主席台的边上,一双泛着白翳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台下,依旧透露着阴森的邪光。南蛮子老侯先传达了市里会议精神,随后开始分析纱厂的困境,他列举了无数存在的问题,多到几乎可以绕地球一圈。最后的结论是:这些问题都是因为大家工作稳定,工资稳定,生活有保障造成的,因为这样,就不思进取,没有竞争意识,,所以,造成了今天全场的困难局面。
“那么按照你们的说法,俺们工作稳定,生活有保障不对喽?”一个尖细的女声率先响了起来。
“你们瞎折腾以前,我们怎么不困难?现在你们给弄困难了,连我们的饭碗都保不住,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你们还要瞎折腾啊?”一个粗粗的喉咙在台下吼了起来。
“大家不要妄议我们的‘砸三铁’,这是我们纱厂的改革大计,不‘砸三铁’能行吗?不改革纱厂能发展吗,‘砸三铁’的目的,就是让大伙的生活过得更好——”李书记因为早有准备,在台下一片纷乱之中,腾地跳了起来,像一只红脸公鸡,充满了战斗性。
“自从你们开始折腾了,俺们的日子就没好过,一天比一天难。现在你们再把‘三铁’一砸,我们连个生活保障也没有了,这不是还不如不改吗——”四周沸腾的声浪高涨起来,淹没了李书记的公鸡嗓音。
台上,南蛮子老侯一伙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冲着台下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是,已经没有人再在听他们的了,不知是哪一位率先振臂高呼,顿时会场内外一呼百应,吼声震天。
“反对‘砸三铁’!”
“我们工人要吃饭!”
“工人是工厂的主人!”
“打到狗日的老侯!”
“要求查清老侯吃里扒外,搞垮纱厂的罪行!”
激昂的声音在剧场内外回荡,又透过高音喇叭响彻了半个县城。我们没有跟着呼喊,一直静静地站立着。我看见崔老扒也没有站起来,他静静地稳坐在座位上,扫望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又显出了诡谲的神情。
会后的几天里,各种小道消息风传,有的说我们的诉求已经引起了县里、市里的重视,我们的利益可以保住了。也有人说,上面认为我们是瞎胡闹,是在对抗“砸三铁”,决定先拿我们开刀,下个月就要开始了。还有人分析认为,尽管现在只拿百分之六七十的工资,但这绝对是暂时的困难。厂里有的老师傅说,三年自然灾害,国家都没有让纱厂下马,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了,怎么会让纱厂倒闭,让工人没饭吃呢?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担忧着自己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