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六 喜从天降

  期末考试连着考了三天,我的手也整整疼了三天。按照纱厂“四班三运转”的规律,红姐今天该上中班,但是,细纱班新上任的大班长又给她调了两个早班。这位新上任的大班长是一位军属,她对红姐的遭遇十分同情,班上的小姐妹们也都跟着她,总是变着法地照顾红姐娘俩。
  我的手还没有好,所以来上班的时候,红姐非要骑车带我。一路上,我抖擞着坐在车座上,紧紧抓住红姐的后衣襟,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连带着红姐一起摔个人仰马翻。
  这两天考试紧张,自己的心情不佳,再加上左手受了伤,干活不太方便,昨天坏了的那台梳棉机还没有修好。一个上午,我带着两个小学徒,继续修这台机器。看着我们磨磨蹭蹭的样子,小挡车工过来求了好几次,两个小学徒没好气地怼她道:你没见师傅的手伤了吗?弄得小姑娘心里不悦又一脸无奈。
  中午11点半,车间里的电铃准时响起,轰鸣的机器声逐渐停息了下来,到了午间吃饭的时间了。我直起腰放下工具,吩咐两个小学徒等下午两点上班,就来将机器装起来试车。两个小学徒工应声答应后,将工具和零件收拾到一起,和我打了身招呼,就转身去食堂吃饭了。
  我先回了趟保全班,洗了下手和脸,才转身出了门,准备去找红姐一起吃饭。车间那只多日没响动的喇叭,突然哇地叫唤了起来,传出了关牧村“唻唻唻”的歌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把人吓了一跳,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我绕过一排细纱机,朝车间后面走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红姐,她带着一顶白色的工作帽,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纱箱上,正在与几位同班组的姐妹说着话。我加快了脚步来到她身旁,顺手提了个空纱箱,颠倒了自己的屁股下。红姐见我坐到了身旁,忙把一个饭盒递到我手上。周围几个正在吃饭的女工,看见我俩默契的样子,嬉笑着开起了玩笑:“小吴,看殷红对你多好,什么时候吃你俩的喜糖啊?”
  红姐微微一笑,剔透的眼神羞赧地瞥了我一眼,低眉垂目没有回应,赶紧自顾自地吃起了饭来。
  “殷红,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太不易,小吴人长大高大俊气,心眼又好,你俩真是特别般配,赶紧把事儿办了吧。”女工们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劝慰着。
  “各位姊妹,你们累了大半天了,能不能闭下嘴歇歇啊?”我看见她们还不依不饶,赶紧把话给打断了。
  大伙嬉笑着转移了话题。我随手打开手中的饭盒,里面是两个白白的大馒头,馒头底下是辣椒炒好的萝卜干。馒头是红姐昨天晚上蒸的,萝卜干是房东腌好送我们的,它们现在被红姐用油和辣椒一炒,透着诱人的清香。
  我拿起了馒头刚想啃,忽然发现萝卜干下面,还有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我心里一惊,抬眼去看红姐的饭盒,大概早料到我会这样,红姐赶忙侧过了身子,几粒干硬的馒头渣从她秀气的嘴角散落了下来。看到红姐略显憔悴的面容,我的心头一酸,迅速搛了个荷包蛋,塞进了她的饭盒里,红姐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嘻嘻哈哈的女工们,看到了我俩的一幕,忽地就没有了声音,那位丈夫从前线回来的老大姐,眼圈微微有些泛红,把脸扭到一边,止不住轻叹一声。
  喇叭里关牧村的歌声停了下来,响起了厂部女播音员久违的“县普”声:“职工同志们,职工同志们,下面播送一条重要通知……”
  刚经历过十年动乱,大家对广播还都有着天然的敏感,特别是一听到“同志们”这样庄重的称呼,往往都会心里一紧,不知道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职工同志们,下面播出市总工会、市妇联和市团委向全市职工、妇女和青少年朋友们发出的一封倡议信,希望大家认真收听。”
  车间里带饭来吃的人们,不由地放下了碗筷,正在走动的人们也纷纷停下了脚步,大家惊诧地竖起耳朵,认真地倾听起来。
  “各位工人同志们、妇女姐妹们和全市的共青团员们,在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季节,让我们用热情和爱心,伸出阶级友爱的双手,去帮助和拯救一个生命垂危的儿童,他不仅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子弟,更是我们南疆烈士的骨肉,他……”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激跳起来,慌乱中,我瞥了一眼身旁的红姐,她满脸疑惑,手上举着的半个馒头,也僵在了嘴边上。
  我忽然想到了前几天,市里打来的那个电话,止不住悲喜交集,浑身一阵阵战栗起来。此时,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不敢正视红姐的眼睛,慌乱中直想赶忙逃走,可是双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小殷,你的孩子有救啦!”那位明白过来的老大姐走了过来,一把搂住了红姐的臂膀,嗫嚅着说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红姐薄薄的嘴唇战栗着,泪眼婆娑的双眸直直地望着我,一连声地喃喃地自语道。
  “小殷,广播了在说你家小壮的事呢,孩子……孩子真有救啦,你……你该高兴啊……”老大姐泪水盈眶,轻轻地拍着红姐的肩头。
  红姐一下瘫软在了大姐的怀中,在遭遇了无数的失望和痛苦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如坠梦中,一时难以承受,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在空旷的车间里萦绕着,周围的姐妹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纷纷围拢了过来。大家都为红姐和小壮高兴,许多人背过脸去,偷偷抹起了泪水。我更是悲喜交集,此刻终于站了起来,赶紧拿着饭盒,悄悄地转身走出了人群。
  我回到保全班,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我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转了好几个圈后,默默地拎起工具包,走回到那台梳棉机前,一个人默默地收拾起来。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愧疚:袁圆,这个美丽而高傲的姑娘,并没有因为我的怯懦而心生怨恨,依旧凭着本能的善良,为小壮打开了一扇希望之窗。
  两个小学徒回来的时候,那台梳棉机已经被我装好了。在回保全班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几个工友正在与红姐攀谈着,尽管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可是我心里明白,她们都是来安慰和祝福红姐的。有几位大概想把钱塞到红姐手里,红姐推辞着不愿接受,彼此相互拉扯了起来。
  我的眼圈发热,视线再次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