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湖水依旧

  今天我下了大夜班,随着人流走出车间时,看到厂区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枝头,早已绽满了嫩绿的新芽。
  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和煦的春风吹拂在脸上,心里暖洋洋地萌生出了一种律动,“清明到,雀儿噪,柳叶长,春光俏”,奶奶在世时,每年清明都会唱这首童谣。我记起了去年与师傅、殷红去踏青野餐的事儿,转眼一年过去了,卧龙湖的芦苇又该发了新芽,南飞的野鸟也该回来了吧?对了,接下来两天休息,何不约上小蔡师兄一起,去卧龙湖散散心。想到这儿,我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回走,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了身后几位前纺挡车工。
  “哎呀,死吴平,这是想干啥?”一位年轻的姑娘故作惶恐,捂着胸口,惊叫了起来。
  “你个吴平,进厂一年多,这就学坏了,想吃老娘们的‘豆腐’?”一个小媳妇吃哧哧笑着,挺着高耸的胸脯,朝我顶了过来。
  “对不起,我……这是猛然想起了个事,得赶紧回车间一趟。”这些泼辣的女工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我的脸微微有点泛红。
  我逆着人流回到车间,来到了保全班门前推门进去,屋里只有许班长和小李,其余的人大概都出外干活去了。许班长正与小李在咬着耳朵,看见我探头进去,一时有点诧异。
  “小吴,你这是有什么事吗?”许班长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了我一声。
  “我找一下小蔡师兄,有个小事想跟他说一下。”我站在门旁回答道。
  “进来坐坐,小蔡跟张胖子去机械车间,拿昨天加工的零件了。”小李眨着小眼睛,朝我招着手。
  我走进了房间,习惯性地坐到了师傅留下的土沙发上,小李赶紧也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
  “你知道吗?老崔可能要回来了。”小李一脸得意地望着我。
  “崔老扒?他……他要回来了?”我感到有点错愕,回脸看了眼许班长。
  “听说上面审查下来,他在10年里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跟着别人闹了一番,属于认识上的问题,组织的结论已经下来了。”许长久噏着朝天的鼻孔,肯定地点了点头。
  “组织?你是指我师傅,还是他妈妈?他们到底给崔老扒帮了什么忙?”我的心里一时充满了愤懑,盯着许长久发红的眼球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别崔老扒,崔老扒地叫,崔书记可是待你不薄,你没有他能有今天?你不该忘恩负义。”许班长的脸拉了下来,不满地瞪着我。
  许班长的话让我很不舒服,正想着要反驳他,张胖子和小蔡师兄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张胖子在前面轻松地甩手,身后的小蔡师兄满头大汗,吃力地拎着一个刚加工好的配件,气喘吁吁地走进门来。
  “小蔡师兄,我找你有点小事。”我不再理会许班长和小李,站起来对小蔡师兄使了个眼色。
  “你找我有什么事?”小蔡师兄被我拉出了门外,有点不解地问。
  “我刚上完这轮大夜班,这两天休息,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你们长白班不是也休息吗?”我急促地说道。
  “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别绕弯子只管说。”小蔡师兄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不是要你帮忙。马上就是清明了,咱们后天带上李琴,到卧龙湖去野炊,玩一天咋样?”我有点兴奋地提议道。
  “好啊——最近李琴心情不好,老是与我闹别扭,正好带她去散散心”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话,欣喜地回应道,“可是,她们织布车间,正按照老侯的意思,在忙着试织灯芯绒,不知道能不能请下来假来。”
  跟别人调个班吗,无论如何带上她,你是个男人,对小丫头该温柔体贴,多一点浪漫。”我忙给小蔡师兄支起招来。
  “你别净跟我扯大道理,你又没谈过恋爱,就从书本上看了点东西,以为取到了什么真经。”小蔡师兄一脸不屑,揶揄地撇了下嘴。
  “不管怎么说吧,你去不去?”我红着脸说道。
  “去!干嘛不去。”小蔡师兄与我击了下掌。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骑着一辆老“飞鸽”(天津产的名牌自行车)出了门,车子是昨天向刘师傅开口借得。太阳刚刚露出脑袋,朝霞映红了东方的天空,我来到城中心的古钟楼前,等了不一会,就见到小蔡师兄骑着他的大“永久”来了,李琴穿着一件漂亮的格子外套,喜气洋洋地端坐在车子的后座上,整个人收拾的既精神又漂亮。
  “你不是说不好请假吗?李琴怎么能来啦?”我与小蔡师兄开着玩笑。
  “他不知道想什么心思?”我的话又引起了李琴的一阵抱怨,“你们男人啊,都是这样,没得到的时候,成天甜言蜜语,一旦到了手,就慢慢地开始厌烦了,想着怎么甩开了。”
  “别人会这样,但是我保证小蔡师兄绝对不会,他离开你非疯了不可。”我赶紧替小蔡师兄打开了圆场。
  “你不烦我,就算不错了。”小蔡师兄瞥了李琴一眼,垂下了脑袋。
  “你看天气多好,咱们赶紧走吧。”我害怕两人再掐起来,破坏了出游的心情,赶紧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三人出了南门桥,从渡口过了大运河,就顺着高高的大堰一路向东,朝着卧龙湖方向飞驰而去。道路两旁,参天的白杨树随风舞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大堰外面,返青的小麦挺直了腰板,摇曳着沉甸甸的脑袋,小草萌发的河滩里,梨花、桃花争奇斗艳,红的像跳动的火焰,粉的像婴儿的脸蛋,散发着醉人的气息。
  “小蔡师兄,咱们以后约好了,每年春天都来卧龙湖踏青,你说怎样?”我心情愉悦,诚心诚意地提议道。
  “好啊,咱们每年都来。”小蔡师兄高兴地应承着。
  “现在咱们自己来,等以后结了婚,就带老婆孩子一起来,等我们老了,就带孙子们过来,打鸟,钓鱼,放风筝。”我脑洞大开,憧憬着未来。
  “你们这都是一厢情愿,将来就算有了儿孙,他们也不一定愿意跟我们来,再说,我们的儿孙会一辈子在咱这里吗?”陶醉在美好的春光里,李琴的情绪也开朗明媚起来。
  “是是,李琴说得对,他们要是不来,就我们自己来,我们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过舒心,过得有意思。”我本来最后想说“过得浪漫”,这是自己从书本上学来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改成了“过得有意思”,因为在那个时代,“浪漫”还会被人说成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吴平,你的心思比我们大,将来说不准也会和鲁豫一样,离开咱们这个小县城呢。”因为是好朋友,小蔡师兄知道我平日的想法。
  “是啊——,我要是有本事,就离开这里,到大地方去。”因为是在朋友面前,所以我豪情满怀,不由地大言不惭起来。
  “吴平,你一定能做到,我相信你。”李琴媚眼如丝,止不住赞许道,小蔡师兄眼里有了些许醋意。
  沿着运河大堰溯流而上,我们一路说笑着,30多公里的路程转眼就到了。当我又一次站在烟波浩渺的卧龙湖旁,当初与师傅和殷红来此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望着芦苇丛生,蒲草茂密,新荷数里的草滩水面,一切都恍若昨日,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小蔡师兄见我目光空洞,呆呆地眺望着远方,有点疑惑地问道:“吴平,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哦……眼前的景色真美。”我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咱们走吧,下滩里打鸟钓鱼去。”
  我按照依稀的记忆,在芦苇丛中带着小蔡和李琴,找到了原来那处干燥的高地,将两辆自行车锁在一起后,掏出了师傅给我的那把弹弓。小蔡师兄也将背着的一个长布袋取下来,从里面拿出了几节鱼竿,我们相约着一个打鸟,一个钓鱼,中午到这里相聚烧烤。李琴本来非要跟着我去打鸟,我推说沼泽丛中有水蛇,把她给吓住了,只有乖乖地跟着小蔡师兄去了水边。我看着小蔡师兄接好了鱼竿,下了诱鱼的水窝子,抛下鱼钩开始钓鱼了,才握着弹弓朝苇丛深处走去。
  脚踏着松软潮湿的滩地,我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猎物,凭着自己从小练就的手艺,不一会就收获了十几只“钻天棍”,还有三四只肥肥的野鸽子。中午的伙食有了着落,我就开始倦怠起来,嗅着满鼻的花香,寻寻觅觅地踱着步,想着能不能再弄一些别的猎物。
  我在一片荷塘边坐下,看着一大群蜻蜓在碧绿的荷叶间嬉戏,想着从萌动的春,到炎热的夏,又经过了娴熟的秋,再走过含蓄的冬,不久后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荷花,将宛如临凡沐浴的仙子,娇羞无语,含笑伫立,不由地充满了无穷的感叹。我掏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惬意地吸了起来,暖洋洋的春阳下,我的眼皮有点发涩,眼前亭亭玉立的荷叶,渐渐地幻化成了一张娇媚的面孔,“打中了!打中了!”,殷红扭动纤细的腰肢,银铃般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回荡开来……
  “哧溜”一声,一个黄色的身影从苇丛中跃起,蹦跳着朝前面的草滩窜去。野兔,一条肥肥的野兔,我浑身一个激灵,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紧追两步,拉弓怒射,就在银色的钢珠追上野兔的瞬间,“啪”地一声清脆枪声,正在狂奔的野兔,一头栽倒在了嫩绿的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