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龟丞相
风暖江边有九栋密集的居民楼,而居民楼的一侧有一家看似平凡的面庄,老板姓罗;居民楼的另一侧则是一处奢侈的封闭小区,房屋建筑华丽精致,尽是碚城巨贾富商才住得起的房子,乃“江边城”。
天未明,人未醒,唐警探在街边悠然轻吟:
“碚城自小春风绿,
江岸去、踏歌声,
下水伸手抓大鱼,
从来无缘观暮雨,
一城风云今朝聚。”
一首没有名字的蹩脚的曲词,也许只是一段顺口溜,很少有人听过,我也只是在很小很小时候的记忆里挖掘出了这段曲儿,虽不知何人所唱、何意其喻,却莫名的喜爱。
然而我唱的并不好听,天生五音不全的我,唱起歌来很少有人能忍受三分钟的。
孟星移也不能忍受,所以他皱着眉头,捂着耳朵,加快脚步朝着“有个地方”飞奔而去。
“就是这儿了,你一定会感谢我的。”孟星移在江边城外墙的一家当铺前忽然停下脚步。
半秒后我也赶到了这里,抬头看了看当铺的木质牌匾,黑底金字,武鑫当铺。
平凡的门面,平凡的店号,平凡得让人完全不愿将自己的珍奇收藏典当在这里。然而平凡的东西却时常不平凡,我看见武鑫当铺的第一感觉便是今次来对了地方。
所以我内心已经在感激孟星移。
当铺旁有各色店铺如小吃店、日用品商店、水果店等都已关张,唯独这间黑漆漆的当铺还开门营业。准确的说是这间当铺只能营业,因为它根本没有门!
没有门,又怎么关门?
孟星移稍稍整理身上的衣衫,仅仅是那么三五秒的时候。
我很少见到他整理自己的衣衫,几乎没见过,神偷无须衣衫整洁,就好比画家不爱剪短发。这是一种爱好、规律,或者是情怀。
我也学孟星移理了理衣衫,然后和他一起快步跨向武鑫当铺的大门。
当铺黑漆漆的,显然店堂里没有照明,让人觉得有几分神秘和不安。孟星移似乎来过几次对这里比较熟悉,走进黑暗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紧张。
哪有小偷会怕黑?我心里暗暗讽刺自己一句,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又蠢又傻。兀自摇了摇头,眼一闭便跟着孟星移的脚步身进了黑漆漆的当铺。
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让人对当铺内的空间产生无限的遐想,或者是瞎想,总觉着永远都摸不着墙,店堂辽阔甚过金戈铁马的逐鹿沙场;总觉着周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着自己,露出不怀好意的讥嘲。
我在无边黑暗中遐想之际忽然感觉似乎有一个人横档在了我的面前,听不见脚步声和呼吸,仿佛一只由暗黑产生的厉鬼般横空出世。“它”若不是厉鬼,便是一位擅长轻功和内功的高手,我感知不到“它”的存在,对于他的忽然出现纯粹是因为直觉,一种习武之人独有的直觉,在危急关头能够救命的直觉!
直觉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我相信“它”是人,不是鬼,因为这里是当铺而不是棺材铺。所以方才其如鬼魅般忽然横档在我面前时,我已全身戒备,每一寸肌肉都如拉满的强弓随时等待爆发!
我在黑暗中等待对方的出手一击。
等待总是漫长的,一刹便如沧海桑田……
高手的对峙往往在静等时机的瞬间已在心理上搏杀了三百回合,招式亦在一念间变化万千。
而我,我却没有变,没有变的是我准备出手的一击。
唐警探的出手一击绝不会变,世人皆知“极冰终可化,易手绝非他”!“我”就是那个“他”!
名满天下、世人皆知的绝技,怎会改变?
黑暗中忽地聚起一阵掌风袭来,强劲刚猛,直击面门,如一柄长枪突刺而出,势不可挡!
我眼中精光闪过,迎着刚猛的掌风我的身体在黑暗中岿然不动,却在那一霎出了手。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击的精妙与速度,那几乎是人类体能的极限。
黑暗如深渊的当铺店堂里就算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也不会有人能看到我如何出的手,但是所有人此刻都已知道了结果。
因为无尽的黑暗中传出一阵如杀猪般难听的惊叫,“啊!啊——我的手!哎哟!”
杀猪般惊叫声响起的同时,武鑫当铺内几盏日光灯齐刷刷的亮了起来,黑暗被驱散至屋外徘徊,屋内明亮如白昼。在我看来甚至比白昼更加光明!被黑暗囚禁的体验总会让人渴求光明,哪怕是一丝丝的光亮都会显得比太阳更加耀眼。
一张粗糙的手掌在我耳旁停住,五指呈虎爪形,这一爪如果方才击中我的面门不但我的脸孔会变成暴雨天的乡村小路般稀巴烂,我的眼睛恐怕也再无法见到光明,即使是耀眼的灯光。
只可惜这一掌斜出了我的面门方位,当然并不是因为出掌者的失误,一位在黑暗中伏击敌人的习武之人没有把握绝不会贸然出手,一出手便志在必得。没有这种耐性和信心的人,在武学的道路上很难走得长远。
杀猪般的惊叫自然是出掌者的声音,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他斜出的虎爪手的手腕部位,看似轻轻的搭着,但其中的功夫或许这位满脸痛苦扭曲之色的出掌者体会得最深刻。
腕骨粉碎性骨折,经脉撕裂———这将是他医院诊断书上的文字。
唐警探出手从来不缺观众,这一次也一样,当铺店堂的四个角落分别站着四个穿着朴素布衫的男人,他们不是普通的观众。
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丝毫呼吸声的人,你说会不会是普通人?
我察觉到这屋内还站着另外四人的时候心中一惊,没想到区区一间当铺内居然还有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且是四个高手。刚才黑暗中他们四人如果趁机突袭我,对于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的我来说,极其凶险。
四人仪容相仿,眉目如同一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赫然竟是四个孪生兄弟!
四人长着相似的容貌却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虽然都是布衫,但分别为白、青、红、黄四色,倒也未让人傻傻分不清楚。
“万剑争鸣千载誉,未破碚城一太虚。”红衫男子的眼中露出钦佩之色,言辞中满是赞誉,“小生做客碚城半年有余,直至今日方才有幸一睹唐警探的风采。名动天下的’太虚神指’果然精妙绝伦,精妙绝伦!”
“承蒙夸奖,只是这位兄台如何在黑暗中一睹在下风采?”我的手离开了出掌者的手腕,他已痛苦到极点,忽地双眼反白直挺挺地晕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四个孪生兄弟没有一人瞥过晕倒在地的家伙一眼,仿佛这个家伙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件随地乱扔的垃圾一般。
“唐警探不愧是唐警探,思考事情颇为周密。我们确实无法透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看到太虚神指的出手,这也将成为我们最大的遗憾。但你的风采却不会因为黑暗而隐匿于无形。”红衫男子的脸上保持着温和的微笑道,“唐警探你可知倒在你脚下的是何人?”
“不知其姓名,但其内功与轻功颇有造诣,若是在武馆中绝对是总教练级别的人物。”我如实回答,此人我确实从未谋面。
“此人名叫张之虎,自北境南下至碚城。”
“北境雪山冰莲洞,朔雪老人门下三弟子,一夜连擒七帮雪山悍匪、人称’雪刃风掌’的张之虎?”
“确是’雪刃风掌’张之虎,当年独自一人冒着风雪一夜连拔七窝悍匪,名声在外后便下山开了间武馆,慕名学艺之人蜂拥而至,名利双收。”红衫男子此刻才盯了晕倒的张之虎一眼,叹息道,“好景不长,最近北境武学后辈渐起,张之虎的名声也不如当年响亮他又染上了抽烟喝酒的习惯,武馆生意每况愈下资金难以周转,此番便是迫不得已来我武鑫当铺典当掌谱谋财。”
我心中对张之虎的处境生出怜悯,“北方的武学传到南方,价格自然是翻倍不止。但连自己秘而不传的武学掌谱都割痛典当,没想到一代武学名家居然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的拳法已不值钱。”
“此话怎讲?”
“败在唐警探的成名绝技太虚神指下本不算坠了名头,但他和你交手一招即败。”
“我常常不给对手第二招出手的机会。”
“话虽如此,但张之虎的掌谱必然卖不出去的,没有人愿意重金买下一招就输的掌法。”
我沉默。
红衫男子向他的孪生兄弟使了个眼色,青衫男子便迅速背起张之虎。一个高大威猛的成年男子扛在身上少说也有百来斤重量,青衫男子却面不改色,脚步轻盈如常,风一般的窜出了当铺的大门。
连北境武学名人张之虎都不远千里来到这间当铺,这里必然是有些名堂的。我对孟星移的感激自然又多了一分,只是孟星移并不在武鑫当铺的店堂内,他到哪儿去了呢?
我扫了一眼这家武鑫当铺,竟是一间规规矩矩的方形屋子,四面白墙,一扇窗,一个门。这间当铺简洁到令人感到不安,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地布置,空荡荡的店铺里只有三个长相一模一样却穿着截然不同颜色的男人陪我站在其中。
甚至没有一张桌子。
当铺没有桌子?连柜台也没有!
没有柜台的当铺怎么做生意?就算是茶楼也必定有迎宾的柜台。
“你们的掌柜在哪里?还有那位拂袖移星孟星移呢?”我对这间当铺的掌柜颇为好奇,能开一间空当铺,还能招来四位身手不凡的四胞胎兄弟做看守的人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至少警探会觉得有趣。
红衣男子按动窗边的一处机关,窗下的地砖竟自动移动开来,赫然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大洞,仔细一看洞口还砌有石梯延伸至洞内。
一条隐藏的密道!
“唐警探请下地窟来一叙,钟某已久候大驾。”密道内传出人的声音,回声明显,看来这密道修建得不浅。
如果有人邀请我做客,我往往都不会拒绝,更何况主人家已等候多时,我更加不能拖沓。
因为唐警探做客,总会有好酒好菜招待来他,他自然喜欢做客。
这一次也没有令我失望,沿着密道石梯向下走不出半分钟就渐渐有了昏黄的火光,火光愈发明亮,我已能瞧见一张深色圆木桌在石梯的尽头。
圆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皆由做工精致的古朴瓷盘盛着,每一道菜都是我的最爱。蟹黄狮子头,麻婆豆腐,糖醋里脊,蚂蚁上树,黄瓜皮蛋汤。
每一道菜都能令我垂涎三尺,密道内已然飘香浓郁,我馋得咽了咽唾液,三步并作两步如疾风奔向满桌的美食。准确的说是五步并作一步!
桌上正巧有一双木筷,一口木碗,我娴熟地抄起木筷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分别在四道菜上夹了许多送入口中,满意的咀嚼起来。桌前正巧也有一张圆木凳,但我没有坐,因为我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品尝到这一桌的美食,绝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坐木凳这种动作上。
“美味,真是美味!”我一边回味着四道精致家常菜的余香,一边啧啧称赞。
“阁下还有一道靓汤没有品尝。”
说话的人坐在圆桌的一侧,离我半米不到,头顶乌纱帽、身着古时九品官服,脸上两缕胡须,长相却似那西游记里的东海龟丞相。如果你真的亲眼见过龟丞相的话,你一定会觉得此人定是龟丞相上了岸改了行。
圆桌旁还坐着一个人,尖嘴猴腮,像只猴精。咋一看仿佛正在上演“孙大圣棒打龟丞相”的西游记桥段!
可惜,他不是孙大圣,西游记也没有棒打龟丞相的桥段,但他却确实是只不折不扣的猴精,爱偷东西的猴精,孟星移。
孙大圣不是孙大圣,但龟丞相横看竖看都还是龟丞相。
并非我之前没有看见他们坐在桌旁,而是在诱人的美食面前,他们俩在我眼中和桌前的木凳没有任何区别。
我忍俊不禁道:“龟丞相何时竟置办了一套岸上的服饰,又学会了岸上的厨艺美食?”
孟星移听后偷偷窃笑。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神通的大人物大驾光临,能使龟丞相上岸做几道菜肴又何妨?”龟丞相的脸上堆着笑意,补充道,“在下虽不是龟丞相,但唐警探一定是位大人物。”
“这么说这四道精美的菜肴果真是你做的?”我实在有些惊讶眼前的这位龟丞相竟然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菜品,果真人不可貌相。
龟丞相点了点头,脸上依旧堆着笑意。
“我很有兴趣知道做出这四道菜肴的大厨的名字。”说话间我又用筷子夹了一块酸甜交织恰到好处的糖醋里脊,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在下钟贵,是这间当铺的店主。”原来龟丞相的名字叫钟贵。
“钟贵,贵通龟,那我还是叫你龟丞相吧,怎么样?”我觉得这人的名字实在有趣,取上“龟丞相”这样的绰号也挺朗朗上口。
“嘻嘻嘻!”孟星移实在是憋不住笑出了声儿,其实他脸早已因憋笑涨得通红就像猴屁股一样,或许比猴屁股还要红。
“爱怎么称呼我都可以,前提是你要喝一口我做的汤。”钟贵似乎对“龟丞相”这个绰号没有特别排斥。
“噢?”我听到这个奇怪的要求,眼中露出了警惕。
“放心,绝不会有毒,只是希望唐警探能尝一口,并点评一二。”钟贵堆在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的变化,“传闻在饮食酒水中下毒是从来毒不了唐警探的。”
“就算没有下毒,我也不会喝。”我拒绝得很直接。
“为什么不喝?难道你觉得我做的汤会不合胃口?”
“以目前我尝过的四道菜来看,你的厨艺至少能在有名的酒楼里当上一位主厨。”
“那我更加不明白你为何不肯喝我做的这份汤。”
“因为这是黄瓜皮蛋汤。”
“这本就是黄瓜皮蛋汤,只要有黄瓜、皮蛋和汤,人人都可以做的黄瓜皮蛋汤。”
“黄瓜皮蛋汤人人都可以做,但我却只喝那一个人做的黄瓜皮蛋汤。”
“那人是谁?”
“无名饭馆掌勺人,夏先生。”
“很好。”钟贵的笑意更加明显,他兀自点点头,道:“传闻唐警探从不会中饮食酒水中下的毒,同时也传闻唐警探爱喝黄瓜皮蛋汤,但只喝无名饭馆的黄瓜皮蛋汤。”
“龟丞相今天终于知道了两条传闻都不是传闻。”孟星移在一旁补充道,“龟丞相已经确信唐警探确实是唐警探,绝非他人冒充,而龟丞相从此就真的叫龟丞相了。”
“所以桌上的汤是有毒的咯?”我淡淡地问。
“岂止有毒,简直就是多人性命的剧毒。”钟贵笑得更开心,毒害人性命却丝毫没有让他感到愧疚。
“哼!这就是你带我来找线索的好地方?”我的语气突然充满怒意,一双怒目狠狠地瞪着孟星移,这些自然是我故意而为的,“方才在当铺店堂里自然也是你们的安排?处处想置我于死地!”
“因为这里的特殊原因,必须要试探你的真伪。”孟星移被我的怒意惊吓到,赶忙解释。
“试探?”我的声音提高了一倍,说道,“如果当时没有点中张之虎的风掌,我现在可能已经是个死人。”
这是一句大实话,张之虎的掌力足以击碎任何人的颅骨,包括我的。
“万剑争鸣千载誉,未敌碚城一太虚。”钟贵悠悠然说道,“你若死了,你便不是唐警探。”
这也是一句大实话,唐警探的太虚神指从不失手,绝不会死在张之虎的风掌之下。
况且,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不会有名字的,更不会叫唐警探。
“恰巧北境武学名家‘雪刃风掌’张之虎赶来蔽店,在下便正好借机一试太虚神指的威力。”钟贵从圆木桌旁三米外的黑木柜台下提出一坛封口珍藏的女儿红。
我心中暗想:如果张之虎没有“恰巧”来到武鑫当铺的话,偷袭我的可能就是上面那四个孪生兄弟了吧。一想起那四人的内力已练到让我无法察觉其存在的地步,不禁后背发凉。
“虽然你没有喝下有毒的黄瓜皮蛋汤,但你仍然可以称呼我龟丞相。”钟贵把那坛女儿颤颤巍巍搬到圆木桌上时,额头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这坛藏酒一定很有分量。
既然有人接纳了我给他取得绰号,那我自然不会客气,所以龟丞相从此就真是名副其实的龟丞相了。
“既然汤有毒不能喝,那么正好来点美酒。”龟丞相用九品官服的宽大袖口摸了摸额头上淋漓的汗珠,说,“这酒是我开店时便收藏在密道里珍藏,至今都未打开来尝上一口。”
“藏酒一旦取了出来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龟丞相想必是明白的吧?”我砸了砸嘴,这坛酒密封的非常好,没有一丝酒香从酒坛内飘出,这样的酒味道最醇正。
“这便当做是给唐警探的见面礼了。”龟丞相盯着桌上的这坛老酒,眼神中隐隐有些不舍,“我保证这酒中绝对没有毒。”
正如传闻所言,我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能够察觉到酒水中是否有毒,否则我已经死过千百次了。一个爱管闲事又总是和恶势力为敌的人物,总会有一群鬼时时刻刻都想要暗算你的。很不幸,我就是那种人物。
很幸运,我至今还活着。
孟星移摸出一包天子烟叼在嘴里,一边点火一边说:“龟丞相收藏的酒都是好酒,你一定会很满意的。”
“啪。”我一掌拍开了眼前这坛女儿红的泥封,酒香飘进我的鼻孔之前却见一股青烟从酒坛里幽幽窜出。
下一秒,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