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警探与神偷
我心情愉悦,因为昨晚我知道了一个消息:至少有人愿意听我的故事。
而我也愿意听听别人的故事,即使这个人的名声不太光彩,即使这里是在碚城最大的监狱里!
这座监狱之所以是碚城“最大”的监狱,并不是因为建造面积庞大,而是因为关押在监狱里的囚徒犯下的案子都是惊动西南之地的巨案!
这座监狱自然是独特的,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雾囹圄”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邪恶的震慑,对罪恶的终极裁决!
“没有人可以从这座监狱出去,我自然不能出去。”
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根卤鸡腿,完全无视周围站在探监厅角落的四名高级狱警,兀自砸吧着嘴回味起早已入腹的鸡腿香味。
我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和平路口的’十香卤煮’绝对是城内最令人惦记的杂包儿。”
杂包儿,碚城的当地方言,即零食、零嘴之意。
“没错,这也是我孟星移最爱吃的美味儿,三天不吃我就会患上口吃!”孟星移说得高兴,却忽然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语气沉了下来,“即使你送给了我吃十香卤煮的大鸡腿,我也绝不会跟你出去的。”
“为何?”我一边问着一边收拾起他吃光后扔在桌上的鸡骨头。
“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亲手把我送进这座该死的监狱!”孟星移语气激动,声调高了一倍不止,他接着说道,“进过这监狱的人也没法在这城里混下去!’拂袖移星’孟星移从此再无面目见人!”
“此言差矣,当初并非我亲手送你入狱,而是我求你入狱的。你现在既然身在雾囹圄,那么也有你自愿的因素,不可全都怪在我的身上。”我已将鸡骨头全都收拾进了塑料袋中,然而探监厅内的卤煮香味依然浓郁。
十香卤煮,十里飘香味不疏。
“关进雾囹圄确实让你再无脸面去见道上的兄弟或敌手,但世上却偏偏有一种方法能让你名声大噪,更胜从前!”我语气平淡,已欲离去。
“什么方法?”孟星移露出诧异的眼神。
我只是微笑,低头注视孟星移的右侧衣角片刻,随后伸手在他比猴精还精灵的脑袋上重重地敲了三下,离开。
传说菩提祖师当年也敲过自己门下一只泼猴的脑袋,正好也是三下。
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传说,但至少知道这个传说的人不会太少。
不然我绝不会在半夜三更的寒夜里,独自伫立江畔,望着江面的皎洁月盘怔怔出神。心中感叹:此刻若有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碚城烧酒’那该多好,既能暖胃又能提神!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很好。
掌中传来一阵令人绵软的热力,又恰有一阵令人陶醉的酒香……
温到恰好的碚城烧酒!
“你等了多久?”
“一个小时十八分钟。”
我仰头豪饮,碚城烧酒入喉的口感绝对是世间少有的愉快体验!
孟星移腰间挂着另一壶酒,却不喝,“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迟到?”
我用衣袖擦干嘴角的酒水,神色淡然地回答:
“因为你也不知道’三更’到底是几更。”
孟星移笑了,捧腹大笑,唐警探也笑了。
似乎唯有高悬的明月才知晓此刻是几更。
孟星移始终没有碰过他腰间的那壶酒,而我的那壶酒连最后一滴都已滴入我的喉,滑进我的胃。我晃了晃手里空空如也的酒壶,又瞅了瞅孟星移的那壶,除了傻子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这壶酒你若喝了,今次便算是白来找我咯。”孟星移并未故意将酒壶藏起,反而毫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料定我不会喝这壶酒似的。
微醺之人比清醒时更嗜酒,而我却不得不忍住酒瘾,因为我确实有求于他,不然也不会大费周折在十香卤煮排长队,又到阴沉压抑、密不透风的雾囹圄去找他谈话。
可我并不想被他看透,故意问道:“哦?你怎知我找你何事?”
“有求于我的人,几乎都怀着相似的目的。”孟星移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无疑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若要我告诉你我如何得知你的目的,你先告诉我你为何对我能离开雾囹圄信心满满?”
“雾囹圄乃密不透风之死牢,在今晚之前无一人能逃离这个罪恶的神罚之地。”我仿佛在自言自语。
“是的”
“天下大奸大恶之徒都困于此处,就算有一身上乘功夫也莫想踏出雾囹圄高墙一步。”
“没错。”
我顿了顿,笑着说道:“可就在这样一座神圣严密的监狱里,一个被关了一个月的小偷衣服上,居然有一抹名贵胭脂的痕迹。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非常奇怪!”孟星移竟莫名笑了起来,“说不定雾囹圄里也有胭脂买呢?”
“这胭脂的气味似乎是前一周才上市的名品,而我又恰巧知道在碚城只有鸾凤阁的上官姑娘用这种名品胭脂。”我的眼神讥诮地看向孟星移,此刻他的脸色仿佛有些难看。
“休得胡言!我……我怎么会……会惹上上官家的姑娘呢!”孟星移脸色憋得发红,仿佛一壶烧得通红的开水壶。
我与孟星移相识多时,其本性多情,惹上哪家的姑娘我都不会惊讶。见到他这副猴急的模样,我已知猜中了孟星移的作为,便不必再戳人家的难言之隐。
“上官家的姑娘虽然惹不得,但若有人能从雾囹圄逃出生天,此人必定能被黑道中人奉为神话。倒也值得。”我转移话题道,“不管此人曾经做了多么丢脸的事情,下一次太阳照耀大地之时,就是此人名声大噪之日!”
孟星移的脸色有些好转,可是忽有皱眉叹息:“雾囹圄的守卫都是一流高手,派上几位追捕起我来,我可吃不消。”
“若是雾囹圄的守卫能追捕到你,当初又何须我苦苦哀求于你才肯关进雾囹圄。”我转身朝岸上走去,“拂袖移星的本领可不是吹出来,碚城中还有能抓得住你的人?”
“这话我爱听!”孟星移脚步轻缓,却很快就跟上了我的步伐,足见其轻功功力已修炼到高深境界。
事实上,拂袖移星一旦施展出独门轻功,世上恐怕再无人能接近他分毫!
“既然我已讲了你爱听的话,那么你讲讲我爱听的话如何?”我没有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我的目的?”
“我听说碚城出现了一名玉面飞贼,恰巧我有一位金主珍藏的’玉狐遮面’被盗。”
“这位金主是……”我第一反应就想顺藤摸瓜和这位金主谈谈说不定能摸到些蛛丝马迹,然而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这真是一句废话。
“如果我孟星移把金主透露了出去,以后谁还会找我办事?你简直是在砸我的饭碗!”孟星移居然一本正经地讲起了自己的“工作原则”。
这话确实是我问得欠妥立刻道歉:“唐警探也有失口的时候嘛,孟兄请见谅。”
“哼!”孟星移一甩袖身法加快,眨眼间以和我拉开了一丈距离。
拂袖移星不愧是碚城神偷,刚才这一甩袖看似因其生气而为,实则在甩袖瞬间他灵巧的右手已在我的胸口、腰间、腿侧等易于收纳物件的位置摸索了一通。普通人绝对察觉不了孟星移这一系列迅捷的动作,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现代社会中居然还有人能有这迅雷般的手速!
而我,不是普通人,唐警探绝不是普通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孟星移的每一个动作,胸口内揣摸索了一次,腰间和腿侧各探了三回。
摸索之后他身法忽然加快是因为他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而他知道唐警探一定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动作,他只能逃跑!
“和小偷在一起绝不要带上珍贵的物件,即使他是位故友。这是我的格言。”我故意高声说话吸引孟星移返回,此刻我并不想和孟星移比试身法,一丈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对手又是一名以轻功见长的神偷,那一定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玉狐遮面果真在你手里?”孟星移果然折返回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心里似乎在打着如何从我手里偷到玉狐面具的算盘。
“我可没说我手里有玉狐遮面,只不过有一件稀奇的白狐造型的玉质面具。”我微笑。
“极品?”
“极品。”
孟星移的眼中露出了一个人兴奋到极致时才会表现出的眼神,神偷为什么兴奋?自然是遇见了珍宝。
尤其是雇主需求的极品珍宝!
神探抓神偷,神探见过的奇珍异宝未必比神偷少,眼光自然不差。至少孟星移面前的唐警探破获过数十起巨款大案不乏连城宝器,且交友甚广见识不浅,所以唐警探说的极品就一定是极品。
孟星移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遂面露讨好相:
“既是极品,那定是玉狐遮面。可请唐警官高抬贵手,物归原主?”
“不好抬手。”
“为什么?”
“因为它还没有名字,它不是玉狐遮面。”我故作傲慢仰头,补充道:
“至少现在还不是。”
“那它什么时候才是?”
“等我抓到玉面飞贼的时候。”
孟星移忽然不吭声。
一个人遇到突如其来的困难时往往不吭声,一个人遇到不能解决的麻烦时往往不吭声,一个人正在苦苦思索时往往不吭声。
孟星移恐怕同时遇到了全部三种情况。
孟星移尖嘴猴腮,此时他挠了挠脸活像一只机灵的泼猴,会说人话的泼猴:“你这是逼我去抓飞贼?”
“或许是个不错的建议。”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孟星移破口大骂,“不,一个超级混蛋!”
“我常听到朋友这么说我。”
“你是警探且不抓贼,偏要我这个小偷去捉小偷,哈哈哈!你说你是不是混蛋?”
“我不是警探,所以我也不是混蛋。”我神色淡然对孟星移说道,此刻他的嘴张大到可以同时塞进五个大白馒头。
“你……你说什么?”孟星移惊讶的眼神表明他还不相信我的话,“唐警探不是警探?”
“从此便不再是警探。”我伸手如风,探入孟星移的袖口,抽回时手中已展开一张褶皱的纸质文件,“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拂袖移星连一张纸都不放过!这是我的离职文件,今天离开雾囹圄后我就立刻办理了离职。”
孟星移睁大眼睛在我的离职文件上扫过,神偷的火眼金睛往往一瞥就能断定金银珠宝之真伪,可是这一张毫无价值的纸片却仿佛泥潭般令他的目光深陷其中。
唐警探的名号在碚城实在太响亮,年少有为、名满天下的唐警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许多人都以能和唐警探交朋友为荣光。
可今天唐警探居然不是警探!唐警探不是警探就好比你平时吃的饭不叫饭、你喝的水不是水,放任是谁知道了这件事情脑子都要罢工三秒。没有人会轻易相信唐警探不再是警探了。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一股骄傲感油然而生,沾沾自喜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正巧把孟星移的目光从我的离职文件上扯了回来,他示意我将文件收起来,沉默片刻后说:“小偷不捉小偷。”
“可你不是小偷,你是大偷,是天亮后就会名声大噪的大神偷!”
“大神偷更不能去捉小偷,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原则!”孟星移的眼中射出一股威严,一种凡夫俗子绝不可能拥有的威严。
原则,这两个字对于我眼前这位神偷来说有着不容侵犯的意义,神偷之所以是神偷,因为他有行事的原则,决不能打破的原则,否则与普通毛贼有何差别?
我认识孟星移时间不短,知道原则就是他心中的王法,我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孟星移的目光不再那么严肃,轻叹一口气似乎内心挣扎了许久,缓缓说道:
“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你需要的线索。”
“什么地方?”我的眼中放出精光。
“随我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