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树挪死人挪活

  刘家院子有棵大树。
  高十五米,十个成年男子合抱都不能将树围住,树冠大而多分叉,不开花、也不结果。站在山顶望着村落,远远就能瞧见刘家院子,一片绿色。
  没有人知道这树是什么品种,也幸好这树没有长歪倾压到房屋,再加上颇有些历史,所以刘家人都好好的供着这棵树。
  每一代刘家子孙,在炎炎夏日,都受过大树的荫蔽。
  刘芳少时就喜欢抬头看这树上浓密的绿冠,叶子很密,只有星点阳光能够穿透那层层绿意,洒在她稚嫩的脸上。
  哥哥们都喜欢在树上刻痕,来看自己有没有窜个子。
  可奇怪的是,人似乎还没有树长得快。
  刘芳有时候会想:这一定是棵神树。
  大树从不索取,它只会给与。
  哥哥们成家要家具,大树的杂枝变会被砍掉,做成木床、橱柜、桌椅……
  这颗没什么来历的大树,木质却坚韧,纹理也漂亮,甚至还有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哥哥们发现了商机,刘氏木材开始在天澜城打响名号。
  刘芳亲眼看着家里的院子越来越大,大树的树冠却越来越小。
  后来……大树奇货可居,只供应给达官显贵,千金难求。
  她成了天澜城最显贵的刘家大小姐,有数不尽的珠翠华服,繁星似的奴仆簇拥,甚至连追求者都云云不知数。
  刘芳知道自己的脸蛋只是清丽,远远不及幼时的同伴储梨;
  刘芳知道自己的才华不过点墨,远远不及县令家的小姐;
  刘芳知道自己的性格很是木讷,远远不及路秀才的爱女。
  可就是这样的自己,总有人绞尽脑汁地要接近,总有人绞尽脑汁地要讨她欢喜,总有人绞尽脑汁地想要成为刘家的赘婿。
  他们是为了什么?刘芳很清楚。
  她晚上总是做梦,梦到那些个炎热的夏天,浓浓绿荫下,母亲轻摇蒲扇,小小的她伏在母亲膝上小憩。
  睁眼时,应该是漫天的绿色。
  然而当她惶然醒来,不见母亲,也不见绿色。只是,望向窗外那棵孤伶伶的大树,她总觉得,她能听到大树的悲鸣。
  幽然天地间,怆然涕下。
  刘芳怔怔地望向窗外,恍惚间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沐浴在凄冷月光下,一头幽绿色的长发盖在白皙窈窕的胴体上。
  少女碧绿色的瞳仁中映着空明月光、映着辽阔大地、望向她的眼神既温柔又清爽。
  一如儿时,夏天的风卷来一片绿叶,轻轻落在她的脸上。
  只一眼,她就能确定这少女是谁。倘若不是精怪,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容颜。
  刘芳以为少女是要复仇的。至少,也该求救。
  不因为别的,只因那曾经茂密的树干,如今只余光秃秃的主支。
  可少女只是冲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刘芳没有听清,可她却知道,少女既没有诅咒,也没有怨怼。
  那碧绿如翡翠般的双眼中浸满了担忧和温柔。
  大树,只会给予,不会索求。
  ……
  那夜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大树的精怪。不过没多久,刘家就败落了。县令串通陆秀才在合同上狠狠阴了刘家。
  家产尽数抵押,连祖宅都一并没入官府。
  在刘家宣告破产的那日,刘芳身边没有了环绕的苍蝇公子,他们寻着银钱的气息,统统围到了县令小姐身边,他们只会惊喜的感叹道,县令小姐容貌清丽才华横溢,一看就家学渊博。
  不知道比刘家暴发户养出来的村妇要好上多少!
  刘芳没有任何屈辱或者不堪,她只是觉得一切都回归到了正常。
  在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她望着那高墙都挡不住的大树,惊异地发现,本该光秃秃的枝丫,又长出了繁茂的叶子,亭亭如盖矣。
  她第一次发现,那绿色竟然如此的妖异。
  后来,他们一家搬到了天澜城的最角落,到了年龄,她就出嫁了。出嫁前,她还特意回到祖宅门口,想要看那大树最后一眼。
  刘芳扑了个空,印象中高高的墙其实也不过如此,可那棵大树却没有从墙中冒出头来。
  听周围的老奶奶说,这个宅子经手好几个主人,她看着这些主人们,一个个,从富贵到落魄,而那大树一直在庭院中,被人精心照看,从未挪过一步。
  可神奇的是,树却死了。
  刘芳闻言莞尔一笑:“许奶奶,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小时候住这里的刘芳啊。”
  老奶奶似乎眼睛不太好使,她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刘芳,摆摆手道:“刘芳那丫头,打小就木愣愣的,三魂丢了七窍。你不是刘芳,你看着聪明又漂亮。”
  那时的刘芳以为,树不挪会死,人挪却活过来了。
  后来她生了小葡萄没几年丈夫死了。哥哥们好说歹说,她都没打算改嫁,独自一人拉扯着孩子,贫苦的生活中,她总能找到恬淡快慰之处。
  知道天澜城瘟疫,她毅然决然拉着小葡萄逃往盛京。
  她以为,人挪活,只要家人在一起,何处都是归处。
  直到,那夜她去了昌盛街,见到了国师府那棵参天大树。盛京贵人的红墙有多高?大树还是窜了出来。
  树上开着乳白色的花,结着白玉一般的果实。
  她家的树,从不开花、从不结果。可直觉告诉刘芳,这就是祖宅的那棵树。
  隔着好几十米,刘芳又见到了那夜的精怪少女。她坐在树梢上,手上捧着个白玉果子,远远就看到了刘芳。
  愣神的功夫,她就来到刘芳面前。
  时隔多年,少女依旧是一头幽绿的长发,可那碧绿如翡翠的瞳仁中,却沾染上点点血色。
  她将手中白玉样的果子递给刘芳。
  刘芳愣愣的接过,倏忽,少女在面前消失。刘芳低头看着手中的果子,吓得直接将它丢在了地上。
  原因无他,那白玉样的果子,在她眼里,竟然是个活生生的婴儿,粉粉糯糯。
  只是,那婴儿的双眼空洞,脐带上沾满鲜血。
  刘芳疯了……
  因为树挪活,人挪死。
  大树给予之前,已经标好了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