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街头初见
“这十八层地狱里面,却有一层是油锅地狱。”有旁观者迟疑开口。
为教化民风,由里长总领、乡绅富豪们出钱,在阮县西郊修筑了一间庙宇,内设十八个雕塑,专门描述阿鼻地狱的场景,各族族长领着乡民们专门去瞧过。故而老妇这番说辞一摆出来,诸人想想雕塑描述的狰狞厉鬼、滚烫的油锅,大家的心里不免心生出恐惧。
“怎么会有这种人!同我非亲非故,竟要替我受烹炸之苦?我……我不信!”
“空口白牙乱说一遭,叫我,我也不信,可这大师进这油锅,是我亲眼瞧着的!”那人一双眼睛圆睁,“这油是店家从他们油桶里倒进去的!我就瞧着这油慢慢滚了起来,噼啪噼啪地冒泡,哎呀了不得的!”
“这大师怕不是个妖怪吧?这火烧得这么旺,油又这么烫,烧了这许久,该……该熟了吧?”也有人试探着想上前瞧瞧仔细,但听他这么说,众人齐齐往后退出一步。
那老婆子却神秘一笑:“我们明德大师,乃是得道高僧,修为高强。不然换咱们进去,早就尸骨无存喽!惨啊!”
“先前我翻看佛经,也看过佛祖以身饲虎、以身饲鹰之事,当时我年纪尚小,只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是我妄念。”那戴着帷帽的小姐对明德合掌行礼,“方才小女子冒昧,险些惊扰大师,当真罪过。”
她身边丫鬟也跟着行礼,连声赞许:“小姐,这佛门高僧,当真不同常人。”
这主仆二人穿戴不俗、气质高贵,明眼人都瞧得出乃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
既然这见多识广的名门小姐都这么说,可见这明德大师虽然行为惊世骇俗,但也并非是故弄玄虚。
老婆子摇头叹气:“哎,大师为了吾等,以身受过,不惜折损修为,我老婆子心中着实钦佩,可怜我家中贫寒,连几个铜板的香油钱都捐不出,只能在从旁照应看顾。”
“大师真是活佛现世!为了咱们折损修为,这可了不得,难道我徐三,连香油钱都出不起吗?”
“大师高义!此番舍身都值得修庙铭德!喏,我也来捐一些!”
众人情绪被点燃,纷纷拿出钱袋,就要现场募捐。
而那老婆子也领出一位小沙弥,小沙弥怯怯地捧着碗,细声细气地介绍,说各位若有善心,可以捐赠香油钱,这香油钱并非明德大师自用,而是要供奉到地藏菩萨座前,充作各位已经赎罪的凭证。
“哎,这法子好,拿我自己的东西,献给那地狱菩萨,让他记得,明德大师已经帮我下过油锅了,也避免那地域菩萨搞混了不是?这法子巧妙!”有人突兀转身,喜气洋洋地跟苏之钰说道。
“啊?”苏之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已经乐呵呵地解钱袋,掏出一整个银馃子,放在那小沙弥的碗里。
“谢谢施主。”那小沙弥合掌俯身,又走向下一个。
“鸢歌。”帷帽小姐声音轻柔,身边的丫鬟立时捧出鼓鼓囊囊的钱袋,也不从里面分拣,一整个囫囵着投进去。
就见那小沙弥端碗的手都沉了沉。
嚯,这是不少钱啊!
“这位小姐,当真是菩萨心肠!”那婆子跟在沙弥身后,眼睛盯着那绸缎钱袋,跟帷帽小姐称谢,“您慈悲为怀,菩萨瞧见了,也格外垂怜。这话原不该我说,不过我瞧着小姐诚心,着实难得。”
她说着,强拉帷帽小姐的手腕,压低声音:“我们明德大师慧眼如炬,能看透人的生前身后事,小姐,不如您一会让大师,相看相看?”
那小姐本欲躲开她的手,却听得老妇这么解释,在原地垂头伫立,显然是有些意动。
老婆子见小姐形状,知道这是有戏,张开嘴就要继续拉拢,但站在她们身边的苏之钰再听不下去。
“这位老人家,我们阮县民风朴实,这位小姐也格外慈悲,可你这么做,那就是相当不慈悲啊。”苏之钰将手中折扇“啪”得合上,走到老妇跟前,少年神情似笑非笑,“举头三尺有神明,您做了什么,您家那个菩萨,可也瞧得清楚明白呢!”
“你说什么,我可不明白。”老夫人收回双手,支棱在两侧,活像个要护崽的老母鸡。
“我说您在坑蒙拐骗!”苏之钰懒得多废话,“古往今来高僧多不胜数,开宗立派者众多,各派修行方式也各不相同,我请问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净土宗、禅宗,单论这被众生熟知的五大宗派,这位明德大师又属于哪一宗派,明德大师这油锅修行,又属于哪一宗派?”
“大娘您能说得出来吗?”
苏之钰笑笑,三两步走到那浓烟滚滚的油锅面前,也不言语,笑眯眯地瞧着那状似闭目打坐的得道高僧。
苏之钰的目光太过锐利,那高僧竭力维持法相,但众目睽睽之下,眼皮还是抽了两下。
而苏之钰声音幽幽:“大师,您自己又能回答上来吗?”
言毕,他伸出自己白净修长的一双手,向围观的民众展示:“喏,瞧见了,这是我的左手,而我的右手呢,是一颗生的花生米。”
众人还在迷惑,就见少年轻巧地将那花生丢入锅中。那花生浮沉两下,很快没了底,锅中油水滚烫,时不时飞溅出油星,噼啪炸开。
但众人等了又等,还是没见炸熟的花生米浮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答不出话。
而那戴帷帽的小姐更是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帷帽的下沿,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那帷帽掀开,方便自己瞧得更清楚。
“哎,这火不够旺啊。”苏之钰感叹,众人的视线便去看火,见那锅底都被火烧得通红一片。
“这位小哥您要做什么!”那大娘想上前,却被苏礼伸手拦住。
苏之钰回头对她笑笑,伸出两指,直接插入那油锅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少年很快又把手指抽了回来。
只见他两指之间夹着那粒花生米,用力揉搓几下,将花生米的饱满白胖的身体露出来。
“咦没炸熟?!”“这,这颜色还是生的啊。”
“哪位要来试一试?这花生米的确是生的,”苏之钰送到自己鼻子下嗅了嗅,“还好还好,没被这假和尚污染了,没什么人肉味。”
“唔,这油倒是不错,上等的菜籽油,但不能用了,混进野和尚跟醋。”
见到苏之钰方才行为,有脑子聪明的已经猜到什么,更有几个大胆的,也靠拢过来,伸手去触摸那油锅:“嚯!这油瞧着开锅了,但一点都不热!”
“唔,怎么还隐隐有酸味?”
行,又到了苏博士给大家答疑解惑的时间了。
苏之钰也不卖关子,细细讲解:“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利用的是不同液体沸点不同的原理。这油锅里除了油,还有醋跟矾,醋在下面油在上面,虽然出现沸腾现象,但其实锅内液体温度并不高。”
“先前咱们见过的那种徒手下油锅的杂耍,也是同样的原理。”
“你这骗子!竟跑到我们阮县骗钱!大家把他们抓起来,送到衙门里!”有人振臂一呼,其他壮汉紧紧跟上,把那婆子跟高僧,一并扭送着,要去见官。
众人见小沙弥年幼,细胳膊细腿,料想是被两人胁迫的,只简单数落了他几句。小沙弥瞧瞧手中重新变空的碗,也不吭声,自觉跟在那婆子跟高僧身后,一并走了。
“苏礼,小孩会不会是拐子拐来的?”苏之钰有些忧心忡忡。
“这位相公不用忧心,”女声轻柔,“等他们将人送交官府,我……县丞必然会严加审讯,这小孩倘若真是被拐骗来,也必会被送归原籍。”
说话的是那帷帽女,还对苏之钰福了福身,果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那就好。”苏之钰安心地点点头。而苏礼在他身后冷哼:就那林若凡,严加审讯?糊涂官一个,可千万别又出什么糊涂案!
“对了,这位小姐,差点忘记说。”苏之钰跟帷帽女交待,“小姐聪敏,见识广博,只不过这人心难测,出门在外,有道是财不外露。”
“小姐心善,日后也需谨慎行事。”
方才帷帽女那一手,可当真是让苏之钰印象深刻,一出手就送整袋银钱,这是有多“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出身豪门,从不知人间疾苦”!
他好羡慕,他也想这般不知人间疾苦!
不行,得走了,不然他这仇富心理要忍不住了。
苏之钰领了苏礼,跟帷帽女简单道别,提脚便走,不多时就消失在小巷尽头。
等他们离开,街头走来一辆马车。仆从牵着马,马车旁跟着一队带刀护卫,众人皆是衙役打扮。
“小姐,”丫鬟出声提醒,“咱们回府吧?”
帷帽女轻轻点头,被丫鬟搀扶着,踩了矮凳,进了车厢。甫一坐稳,便有嬷嬷上前,小心翼翼地揭下那轻纱帷帽,露出一位明眸皓齿的清丽少女。
“小姐当真是花容月貌!”嬷嬷连连称赞。
那丫鬟也跟着笑:“可不是!我们小姐,在那京城贵女中,品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老爷外调,小姐也只能跟来这山野小县,这些下里巴人哪里配瞧我们小姐真容!”
林敏来自己没有答话,她依然在想方才那少年。
原来这乡野小县,也有这种人中龙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