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转卖二叔
苏之钰不觉盯着那杯清茶出神,当涟漪轻漾,水中玉人便添一道细纹,当真是因风皱眉。
“只能降价,”周雄打破沉默,“如今整个坊市的布庄、染坊都在压价,不是比咱们低个一文半文,是咱们足足高出他们一倍。”
他愤怒拍桌,似乎要对什么人出气:“若不降价,谁来我们家。”
周雄怒瞪苏之钰:“若不是你极力主张,怎么会赶出那么多成衣!先如今成箱的成衣累在仓库,等过了季,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丁伯止住周雄的发难。
“这时候吵嘴毫无意义,听坊主的。”
“这件事是我的过失,没能及时探听别家动向。”杜若楠神色平静,她叹了一口气,“各家染坊、布庄一并压价,分明有备而来,想以低价挤垮我们木染布坊。”
“为今之计的确只有降价。然而降价……”
那话戛然而止。杜若楠抿紧了嘴唇,竭力忍住心中翻涌的挫败感。
“降价实则于事无补。”
她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在座的众人。
如今便是这么个绝路。
“各家既然联合压制我家,便是要背水一战,倘若我们也选择降价,对方便会继续压低价格。这种价格战,并非是一家对另一家,两家势均力敌。一己之力对上本县所有布商,先耗死的,会是我们。”
“怎会!”周雄却不肯相信,“他们如今的价格我算过,的确是薄利乃至亏损,但布料上的亏损,成衣勉强补贴回来,亏损与盈利大致是个持平的状态。”
“大家开门做生意那都是想赚钱的,忙活大半个月,不会做亏本买卖。”
“我们只需跟他们降到一样,他们未必会继续跟进。”
杜若楠没有多解释,叫来两名小厮,低声吩咐几句,挥手让他们去了。
“既然你们不信,咱们一试便知。”
不多时那两位小厮相继回来,其中一人形容格外狼狈,似乎是被踩掉鞋袜;另一个则嗓子干哑,灌进三大碗水才能说话。
众人的视线聚拢到他们身上,连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周雄都喘着粗气安静下来。
“方才我叫他们,扮作寻常百姓,去那锦绣坊跟如云馆放出木染布坊放降价的消息。”
“情形如何,你们自己讲吧。”
两名小厮点点头,依照杜若楠的指令,将自己的见闻讲了。
“坊主让我在锦绣坊透消息,说木染布坊如今也降价了,价格略低锦绣坊半文钱。”“我刚说完,就有人自发接话,称赞咱们布坊款式更新奇,若不是因为锦绣坊价格低,他们才不会选锦绣坊。这人一说,其它的买主作势要走,锦绣坊那掌柜当场将店中商品价格降了一成。”
另外一个接话,哑着嗓子:“我找了个帮腔,去如云馆唱双簧。坊主让我报的价是五文。”
“五文!”一听这个数,有人跳起来,“这比我们的成本还要低上许多!五文钱,决计不行!”
杜若楠瓷白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你觉得无法接受是么?不如先听完如云馆的应对?”
那小厮说:“一开始听到这个价格,那些人也不信,如云馆主更是想派人来打探,幸而咱们店离如云馆远,而那些人吵得闹得凶,我又在旁鼓吹,馆主一咬牙便报了个四文。”
“四文!”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向如云是赔进爷娘老子吗?!”
这价格同白送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也都听到了。这两家我报了两个价,是为了试探对方到底会不会跟,以及他们跟进的决心和力度。尤其是如云馆这个破釜沉舟的架势,对方真想跟我们耗下去的。”
杜若楠神色沉静,语气笃定:“价格战绝非续命之策,这批货,留十分之一在店里,按照成本价出售,毕竟我们的布料上乘、款式新颖,有那爱美的富裕人家,还是会选择我们。另外十分之九,分送临县。”
“不参与价格战,那是死局,我们另谋出路。”
“可……”丁伯苦笑,“临县必也得到风声了,必定会趁机讹诈我们一把。”
“是。”杜若楠点头,“但全部在本县脱手,只能被逼不断降价,这样我们收益更低。”
其它店铺摆明是要同他们不死不休,可它们如今结成联盟,能用车轮战消耗木染,但木染账面上的资金,几乎都压在这一批成品。
木染账上已经所剩无几,还需要支付师傅、绣娘、佣工们的巨额酬金。
所以,她杜若楠和木染布坊已经在绝路上了。
彩衣节持续三天。
后两日,木染布坊的状况与杜若楠猜测无异。店中伙计费尽周折,才堪堪把那十分之一的成衣,卖出七成。
而临县布商们亦是狮子大开口,但只要卖出,好歹还能回流部分成本。这十分之九的成衣便也以极低的价格出售。
染坊里士气低迷,第二日便有大师傅和帮工向杜若楠请辞。
对于染坊的状况他们心知肚明,唯恐再晚几日,杜若楠就付不起他们的工钱。
苏之钰瞧着空荡荡的染坊,同苏礼感叹:“当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苏礼听不懂,他总觉得依照少爷的脾性,绝对还藏了一手。
可到这种时候还不露出来,少爷同杜若楠当真沉得住气。
彩衣节结束后的一日,杜宅迎入新来客,熟面孔居多:杜良、入股木染的同族、与杜良交好的表叔。
“布坊的事大家也都知道,我们也就开门见山了。”
最年长的表叔开口,他清了清嗓子,表情拿捏出一点为难:“布坊到了这种境地,也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我们呢,是想着,现在你也没办法开工了,当年我家投进去的成本,表叔也不是非得要回来。”
“我也不是那种人,你说是吧,我是想着,你年纪小以后出嫁还得置办。手里得存点钱,这布坊空着也可惜,就不如……”
那表叔不动声色地看了杜若楠一眼,见她神色平静,才说了下去:“不如就卖了。多少能收回一点钱,你也好傍身。”
“嗯,这主意是不错。”杜若楠盯着他,眼眸清澈,“所以买主是?”
“这不现成的嘛,若楠你何必装傻。杜老二就想要你家这布坊,先前你不给,非要自己干,可不就弄垮了?那二叔是个心善的,现在花钱同你买,你总不好不答应吧?”
说这话的,乃是杜良的酒肉朋友。
“你们那可真是血亲,你二叔现在是给你雪中送炭呢,你是不是得把价格……”
“多谢表叔美意,但这染坊我是不会卖的。”杜若楠眨眨眼,天真无辜。
“你他娘戏弄人呢?”那人意识到被耍,一连串的脏话就要往外飚。
“这位表叔你冷静。”苏之钰走上前,笑眯眯,“二叔这提议,是想回护杜小姐呢,确实是雪中送炭。只不过你们也知道,杜小姐同染坊感情深厚,她这一下子吧,也不太能接受。”
“你们得给她一个缓冲期。”
那人本想连带苏之钰一起骂:什么狗屁缓崇棋,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哪里就成了你表叔。
但杜良拦住他,表情亦是似笑非笑的:我这个被苏之钰认了二叔的还没恼呢,先听听他说什么。
“二叔既然一心想开染坊,我们也有意襄助,要不二叔就先把扎染的器具买回去?这东西重新置备也颇费心力,混不如买现成的。”
“至于染坊,也不是不成,”苏之钰悄然指了杜若楠,向杜良示意,“染坊以后再谈,先容杜小姐考虑几日。”
杜良稍作沉吟:这小子虽一包坏水,但今天说的倒是人话,可见也是个望风使舵的。
他说的,也有道理。反正只要他将扎染器具拿走,这杜若楠就没办法继续开工。而这染坊嘛……器具都到了他手里,染坊杜若楠又能再留几日?
她执意不放手,他继续令人来闹便是!
杜良便点头,痛快开口:“若楠你开价,二叔知道你手中拮据,价格开高一些也无妨,权当二叔帮你。”
杜若楠心中觉得好笑,但脸上不显:“二叔仁厚,不怕您耻笑,我这边确实揭不开锅,急需用钱……”
她便大方地给杜良比了个价,那杜良眼皮一跳,还是咬牙接了。
“二叔既要做生意,恰好我手中有一批布着急脱手,布坊的手艺您是知道的,这布质量上乘,只是花纹略略过时,但依照二叔聪明智慧,必然能卖个好价。”
“不若二叔一并收了?”
“你……”
“二叔说买染坊、买扎染器具都是为了帮我,侄女深信不疑,二叔不如帮人帮到底?”
似乎忧虑杜若楠返回,那杜良现场就交割了银钱,他也当真有钱,人又装出慷慨,竟是一分也不少。
只是这厮到底下作,临走特意又送了杜若楠两麻袋的衣服,说是在其他布坊家看见,觉得技艺亲切,考虑到杜若楠处境困窘,他当叔叔的看不下去,买来贴给杜宅仆从。
杜良拍着自己浑圆的肚皮,笑意畅快,杜若楠看着他那笑,便清楚那两袋必然又是其它布坊,用木染扎染技艺制作出来的衣裳。
走漏技艺的,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