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心向明月

  唐奉道一路跑回了客栈,一进门就把自己闷在被窝里,这一路他只把自己跑得精疲力尽,这样才无暇去思想;一停下来他的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明月的影子,她那双如璀璨星星的眼睛就是烙印在了他心里。
  他一下子陷入到了内心的煎熬与痛苦之中,就像有两个大力士一左一右拉扯自己,硬生生要把他拉成两半。
  他是应该担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义无反顾娶明月为妻子,自此照顾她一生的;可是从小读的圣贤书早已经在他脑海之中根深蒂固,风尘女子从来就是被书写成蒙尘一类,不齿于人,那妓院更是藏污纳秽之所在,于正人君子更是避之不及。
  在痛苦之中,唐奉道心中忽然生出了与其受恩于一个妓女,还不如当初就死了算了。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后背只生了一层冷汗,连连摇头道:“唐奉道啊唐奉道,你这般想那不也是成了小人一类。想那明月姑娘好心救你一命,也不图你报答,你倒反而在这里心生嫌弃。这岂非识好人心。”
  一把掀开了被子,抓着脸,道:“可是,可是她偏偏又为何要自甘堕落,去做、去做那种营生!”
  自白天纠结到了夜黑,水米未进也不觉饥腹,头发凌乱躺在床上,被褥乱不成样子,好好一个俊秀君子,活脱脱成了个失心疯模样,可想而知他心中憋闷着多大的痛楚无处可发。
  这一夜难眠,转眼又到了天明,他兀自还沉浸在自我两难之间,耳不听凡尘,眼不入俗世,身飘飘已来虚无。
  一会儿是圣人言训义正言辞,一会儿又是明月音容笑貌温婉动人,心里面只似塞进去了一堵大石头,想方设法挤出去,无门可出。
  他喃喃自语:“唐奉道啊,你不过就见了别人一面,就痴心成这样,还存什么君子之仪,我看你啊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就是贪恋了别人美貌!可恨啊可恨啊唐奉道。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物!着实该打!”啪的一声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忽又换了个言辞激烈的语气,道:“别人甘冒世俗礼法,救你于危难之间,你却兽性大发欺辱她人。到后来又心生嫌恶,你说说,你是个什么人!还有脸面去嫌弃别人营生,我看你才是那最不堪之人!”说着又给了自己两巴掌,打得双脸通红。
  又长叹了口气,哀怨凄凄道:“为何救我的人是你,为何又让我着了你的迷,又为何叫我知晓了你的身份,为何你要做唉,老天爷呐,你这是要玩弄唐某到何时何地啊,你这样,还不如索性叫我死在那林地。”
  饥饿乏困,有些迷迷蒙蒙,念及明月的名字,两眼一花,在见时,却看到上方浮现出一坐姿端正大方的女子,不是那明月是谁?
  这身影还是在客似云来酒楼入门时候的第一眼。唐奉道的双手颤了颤,最终还是没能抬得起来。
  向来都说最叫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嗅觉记忆,唐奉道现在都还记得室内那股淡淡幽香,仿佛现在只有轻轻一嗅,那幽香就在鼻前。
  是啊,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他终于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走进了一团云雾,洁白无瑕,温香怡人。他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拨开云雾,忽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滑脂似玉、温如三月暖阳。
  他全身似触电,一阵筋酥骨软,不由自主就抱了上去,然后就是任凭心意,一阵云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醒了,外边还是亮着的,可腹内空空直打鼓。
  他咂咂嘴,似还在回忆梦中香醇,意犹未尽。猛地又抽了自己一巴掌,只把自己打翻在地,严声厉语道:“你自诩君子,还不是心生yin秽,否则怎会做了那样的梦,在梦又玷污了你是实实在在的小人啊!”
  爬起来痴痴呆呆坐了半天,想道:“要是他没要出走江湖,也就不会遇上了老马;没有遇上老马,也不会害他命丧歹人之手;如不是送老马落叶归乡,又怎会在这遇到她,如果不遇到她唉。”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离开此地吧。还有什么能留恋的?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还有什么敢留恋的?
  走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见不想不烦不恼。
  一念及此,跌跌撞撞冲出了客栈。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乱糟糟是被人打了一顿。
  一路头昏脚软来到了城门下,抬眼望见那高大威仪的城墙,有一阵眼花,原地转了转。
  他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移步,身畔匆匆而过。
  还差一步,他就踏出了城门口,就只差这一步。
  他抬起了脚,悬在了半空中,晃了晃身子,落了下去。
  落在了左脚之畔,似还向后了半寸。
  他定在了那里,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
  守门士卒上来喝问,他才如梦方醒,道:“出、出城。”
  身后忽然响起了郑飞虹的声音,道:“这不是唐兄吗。”人已经来至身后,搭载肩膀上,道:“唐兄出城办事吗?”
  唐奉道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郑飞虹看了他脸色,知他心中有事烦忧,便道:“如无事那好,我们去喝两盅。上次你可说要请我一顿酒,不会是客套话吧,我可记着呢。”
  唐奉道此刻心乱如麻,哪还有什么心情去喝酒啊,但此事确是说出口的,他也不好失言,想道:“我怎把这事给忘了,险些就又多了一条食言罪状。”想到吃的,肚子就适时地敲锣打鼓。
  郑飞虹打趣笑道:“唐兄肚子还住着一支管乐队呢。”
  两人并肩而行,郑飞虹指东说西嘴巴不停,唐奉道垂头丧气时不时敷衍应声回个“嗯”。
  不多时,见前方有一酒楼,二层楼高,斜插一支酒幌子迎风招展,店小二站在门口吆喝招呼客人。
  郑飞虹鼻子翕动,指着那酒楼笑道:“闻着酒香了,我看就这家吧。”唐奉道看也不看就道:“嗯,好的,进去吧。”
  店小二热情迎了进去,此时正是食点,大堂内坐得满满当当。
  郑飞虹道:“给我们找个静一点的。”店小二道:“好嘞客官,楼上西风落雅座有请。”
  落座之后,店小二问道:“两位客官有什么爱吃的。”郑飞虹大手一扬,豪气道:“只管上你们这儿的特色菜,再来几坛子烈酒!”
  推开窗,一眼望尽千家万舍,天远云落。
  郑飞虹侧身大笑道:“唐兄你看。”唐奉道应声抬头,一眼望去,忽感觉天地苍茫,此中如无物,心中烦忧愁绪暂忘,只说了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郑飞虹跟着赞了一声:“好!”摸了摸头,讪讪而笑道:“这说的啥意思?”
  酒菜一一上至,郑飞虹率先拿起筷子,道:“快尝尝他们家的菜烧得如何,不好吃掀他娘的桌子。”一菜入口,伸出舌头呼呼道:“好烫好烫!”却又不舍得将菜吐出,只在舌尖搅来搅去,好不滑稽可笑。
  唐奉道见之一笑,阴霾渐扫,也夹了一筷子,吹散热气吃进嘴里,道:“郑兄岂不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菜就放在这里,又不会飞了,我们慢些吃。”
  酒楼厨师的手艺着实不错,不一会儿两人就吃光了两盘菜,还剩下几碟子花生卤菜豆干等凉菜,正是下酒的。
  一盘菜两碗米饭下肚,唐奉道这才感觉头脑回复清明,手脚也有了气力,身子渐渐生出热气。
  此时恰是黄昏,暮阳西落,有几点寒鸦。
  唐奉道侧头望外,忽生出一股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慨,想到人生事无全美,总是有些不可两全的遗憾,悠悠叹了口气。
  郑飞虹道:“好好吃着饭,叹什么气啊。”酒坛封口扯开,汩汩汩倒满一碗酒,道:“来来,临幸了佳肴也别冷落了琼浆玉液。此等光景,唐兄一声哀叹岂不大煞风景,当浮一大白!”
  酒入喉,只觉得似被火烧,抢了一大口,摇头道:“这酒太烈了,我喝不得。”
  郑飞虹托起他欲放下的酒碗,道:“这才是我等热血男儿该饮的酒,借着这烈酒,一烧心中之豪情!岂不快哉乐哉。快快快,饮下去吧,莫浪费了。”
  唐奉道坳他不过,只得闭着眼睛强自喝了下去,一瞬间肚内似有千军万马奔腾,战鼓擂,金戈鸣,整个身子都热起来了。
  郑飞虹高声笑道:“痛快!郑某陪饮一碗。”说罢速速倒满一碗,一口酒喝了下去。
  唐奉道脚步摇晃,似身轻如燕要飞起来了,上身却又重如老牛,坠坠向下。郑飞虹将他扶到桌前坐下,给他斟满半碗,推一碟豆干至面前,道:“天还长着呢,罚过一杯酒,后面就可以慢些着喝了。唐兄看着不似武林中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唐奉道此刻已经有了晕沉沉,全然没听见郑飞虹说的什么,满腔哀愁一股脑儿都随着酒劲儿冲上了头,还觉得不过瘾,干瞪着眼又喝下去半碗。
  两个人话也不说,一碗接着一碗喝着闷酒,没一会儿,一坛子酒就见了底。
  其实唐奉道并没喝多少下去,郑飞虹一眼就看出了他酒量多少,从第三碗开始就只给他倒盖住了碗底,他还大口大口往嘴里倒,浑然不觉。
  天已似墨,点点灯火次第铺开。
  唐奉道眼前又出现了明月,他一把握住他的手,其实是郑飞虹,道:“你,你来了,我……”喉咙哽咽。
  他放开了手,去摸酒坛子倒酒,不知已空。
  郑飞虹道:“唐兄,有什么难受的事情,就大喊出来吧,喊出来就好的多了。”
  唐奉道茫然点头,道:“好,好,好,我喊出来,我喊出来。”
  郑飞虹安慰道:“如果你心里实在难受,大哭一场又何妨,难道就不是男儿了不成。”
  唐奉道苦笑道:“你说,上天为何这般喜欢捉弄人,偏偏要让我爱上一个我不应该爱的人。”
  郑飞虹道:“既然爱了,又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难不成因为你爱上一个人,这个世界就会起大灾变?”
  唐奉道道:“你不会懂的,你哪里知道。她啊,她是个妓女。我唐某人居然对一个妓女朝思暮想,真是可笑啊,真是荒唐啊!”
  郑飞虹正色道:“唐兄你既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感到羞耻,那便不是爱她了,既然你不爱她,又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唐奉道摇了摇头,道:“不,我是爱她的,我想念她,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一个……自己轻贱的人。”
  郑飞虹道:“其实妓女又哪里轻贱了?她们也是自力更生,不偷不抢,又哪里得罪人了?怎么就落得个如此不齿于人的名声了。”
  唐奉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她们却贱卖自己的身体,人尽可夫,毫无羞耻之心。”说来确实痛心疾首。
  郑飞虹道:“无疑,有些女子是生性惫懒又贪慕虚荣,只想着挣一些快活钱,可饶是如此,她们也不过是在伤害自己,比起那些损人利己,谋财害命的恶人来,岂非要好得多。更何况并非所有的妓女都是心甘情愿沦落风尘的,难道她们就不知道自尊自爱?就不懂得尊严羞耻为何物?只是她们身不由己,无暇去顾及身外之物了。”
  唐奉道道:“人当有气节,只其可为其可不为,怎可为了区区性命就去委曲求全。岂不知古人有云,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郑飞虹道:“区区性命?难道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值吗?诚然,君子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舍身取义也该我等效仿。可是在不损大义的前提,就不应该看重生命吗?生命只有一次,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无限的可能。”
  他顿了顿,喝了口酒,道:“我自小就没了父母,为了生存下来,我偷过村东头的鸡,同狗抢过包子,也骗过人……等等许多坏事。”
  郑飞虹继续道:“妓女又怎么了?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是浪荡轻薄女子,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为了家中父母兄妹,不是受人胁迫?再说了,古往今来喜欢妓女的人大有所在,我就记得曾经有个叫柳永的,他也是个读书人吧,别人怎么就没有你迂腐啊。”
  唐奉道心想:“郑兄这一席话说的不错,明月姑娘心地善良,仪态大方,一举一动全然没有风尘之气,你又怎么能因为她人之苦难而看低别人。你唐奉道不也为了几口馒头就乞讨于人?况且明月姑娘一再拒绝自己的报答,明明是你苦苦纠缠别人,到头来你反而还看不起别人。
  “唐奉道,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别人救你性命,这份恩情是实实在在的,怎么说也要报答的。
  “妓女就真当是如书中所言的不堪吗?那柳三娘为子卖身,难道不可敬?难道你也要冷眼吐口唾沫不成?你何不如替明月姑娘赎身,此举一来她便不是妓女了,你不也可以你追求她了。”
  想到此处豁然开朗,心情也顿时好了起来,拍桌直身,道:“多谢郑兄,这下我全都想明白了,我是爱她的,她也是值得我爱的。”
  郑飞虹也笑道:“这不就好了吗。”
  唐奉道兴奋道:“我们再来喝,我得好好敬郑兄你,今夜我们不醉不归!小……”这个二字还没说出口,就醉倒在桌上了。
  他本就在醉倒的边缘徘徊,心情豁然开朗之后更是浑身轻松,一阵兴奋之后加速了酒意的入侵。
  郑飞虹笑了笑,道:“小二结账!”
  唐奉道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客栈里面,熟悉的船熟悉的被子,不就是聚八方吗?
  他记得自己不是在和郑飞虹喝酒,怎么回到客栈的,他想不清也就不去想了。
  他现在心情很欢畅,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新衣裳,去客似云来酒楼等明月姑娘。
  他已经决定了,一定要娶明月姑娘!
  唐奉道天天都去客似云来酒楼,足足守株待兔三天,才终于见到明月了。
  他迫不及待跑上去,道:“明月姑娘,你好,我总算等到你了。”
  明月道:“公子你等我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唐奉道道:“自从见你之后,姑娘你就时时刻刻出现在我脑海之中,片刻也不曾忘记过。我想,不,我一定是爱上你了,我要娶你。”
  明月道:“公子切莫说笑了,否则我可就要生气了。”
  唐奉道道:“明月姑娘,我是认真的,决计没有开玩笑,我想了很多天才做出这个决定,我是认真的,我会娶你的,会给你幸福快乐。”
  明月有些感动,低头道:“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要报答我吧,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唐奉道摇摇头道:“不,才不是这样。我的确很感激姑娘你的救命恩情,这一辈子我也不会忘记的,可要说我是因为这个就要娶你,那也是不会的。报答的法子有这么多,我为什么一定会想娶你呢,那还不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你了。”
  明月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因为愧疚,想对我负责?”
  唐奉道道:“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你,我就知道了,我已经中了你的毒。”
  明月道:“可是,可我是一名妓女,你应该知道了吧。”
  唐奉道道:“我知道,我不介意,我知道这并非你本意,我会赎你自由,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吃苦受罪了。”
  明月摇头叹气道:“若是要得自由身,何其难哉。”
  唐奉道道:“你放心,无论是多大的困难,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明月道:“你不知道的,红梨园是从来没有女子恢复过自由身的,一旦进入了,这辈子就休想有自由。”
  唐奉道作怒道:“哪儿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有钱也不让赎身?”
  明月道:“让与不让全凭他一句话,就算是让了,他也有办法让我们无法在一起的。”
  唐奉道道:“他这人可真是不讲道理!”
  明月道:“他本来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唐奉道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明月道:“其实有一个办法。”
  唐奉道问:“什么办法?”
  明月道:“你带我走吧,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