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异事 一

  济安镇,周记米店。
  胖墩墩的米店大公子周佑谷皱着眉头,一脸严肃认真地看着柜台上那几个花花绿绿的布袋子,口中喃喃道:“该用哪一个好呢,我觉得每一个都好看。”
  旁边站着的米店伙计朱淮打了个哈欠,撇嘴叫苦道:“少爷,您都在这儿选了一个时辰了,还没确定用哪一个吗?”
  周佑谷摇了摇他那圆滚滚的大脑袋,道:“我个个都觉得好看,选不出最好看的那个。”
  “我有些不明白啊少爷,别的人送姑娘礼物,都是什么胭脂水粉啊,珠钗首饰的,再不济也是手绢香包或者表情意的诗画。”朱淮有些欲哭无泪,“您倒好,打算送一袋米。不是看您表现得如此郑重,我都以为您是要去取笑人家姑娘。”
  憨厚老实的周佑谷为自己争辩道:“送米怎么了?哪家哪户用不着它?送礼要送心头好,别的东西款式不一,只有大米朴实无华,人人都爱,绝对是送礼的不二选择!”短粗的手指了指柜台上的布袋子,“再说了,我这不是也用了这么好看的布袋子装了吗,花了我整整一两三钱银子呢!又好看又实用,比那些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强多了。哼!也就你这种俗气的下人才理解不了,肖小姐肯定会非常喜欢的。”
  朱淮扭头低声道:“白得一个月口粮,他们一家确实都挺喜欢的。”周佑谷没听见,向他咨询意见:“你说说用哪个好一点?”朱淮随便指了一个道:“这个挺好的,红红火火。”周佑谷摇头:“不行,这个太喜庆了,不合适。”“那这个,蓝色,还有鸟儿呢。”“肖小姐不喜欢蓝色。”“这个这个,有花儿有人,都是姑娘家喜欢的。”
  “算了,还是用这个吧。”周佑谷拿起一个淡青色的袋子,上面绣了一潭碧波,有荷叶莲花,两只白头鸳鸯水中交颈嬉戏,“这个好,肖小姐一看就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嘴笨,还是让它代我说了。你去把米装满了,陪我去吃豆腐花。”
  “啊?又去吃豆腐啊,我们都吃了整整一个月了。”朱淮苦着一张脸,都快把五官皱挤在一堆了,“要不少爷你今儿一个人去吧,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是。我还得看店呢。”
  “不行!我一个人不好意,你要陪我!店里面有周五张八看着够了。”周佑谷十分坚持。
  朱淮不过一个下人,哪里敢真的违拗主人家的决定,只得扛着米陪周佑谷。
  “你放下!我送的礼,自然是由我扛过去了。”
  周佑谷挂在嘴上疼在心里的肖小姐便是那家中做豆腐花生意的肖豆豆。因为有几分姿色,又会打扮梳妆,把一些类似周佑谷这般厚实的小年青迷得五迷三道的,经常来照顾她家生意,不为豆腐脑有多滑嫩,只求有幸接碗的时候碰一碰肖豆豆的芊芊素手。肖父肖母见自家女儿能够吸引客源,也不在乎什么抛头露面、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俗。穷人家,一门心思都在吃饭上了。
  “豆豆,你快看,周家那傻胖子又来了。他对你可真是痴情得可以啊。”肖母指着长街尽头处,打趣自家女儿。
  肖豆豆擦了擦额上的汗,顺着肖母的手看过去,只见高高胖胖的周佑谷肩上抗着一个大布袋,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旁边的朱淮替他扶着胀鼓鼓的大布袋。
  “哪儿有娘亲拿自己女儿作耍笑的。”肖豆豆侧过头佯怒道。忽觉一阵轻风从旁吹来,拂走了身上的热气。
  肖豆豆扭头一探究竟,原来有个长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公子在替她轻摇折扇送风。肖豆豆久居地方,哪里见过如此丰神俊朗又满腹诗书气的男子,与那公子温暖深情的目光相撞,不由得羞红了脸,微微低下了头,道:“小女子何等福分,消受得了公子打扇?”
  公子冲着肖豆豆眨眼笑了笑,道:“人面似桃花,皓腕凝霜雪。姑娘可是姓西?”
  肖豆豆听不懂诗词,但也望文生义知道是在夸她漂亮比得过三月桃花,这类爱吟诗作赋的公子哥她面对过不少,知道大都喜欢含羞草一般的女子,当下脸颊变得更红粉,羞道:“小女子不姓西,贱名是肖豆豆,有些俗了,公子可莫取笑。”
  那公子道:“咦?姑娘这般容颜,非凡尘所有,我还以为是古美人西施在天宫待的闲闷,到人间来做耍子的。”
  “公子真会开玩笑。小女子请公子吃一碗豆腐花吧,就当谢公子的打扇之劳。”肖豆豆舀了一碗豆腐花,轻咬朱唇,递给那公子。
  公子伸出双手去接,顺便摸了一把肖豆豆的手,含笑道:“好滑嫩啊。”
  肖豆豆将手放回胸口,跺脚道:“讨厌!”公子哈哈一笑,道:“怎么了,你家豆腐花确实很滑很嫩啊。难道我有说错吗?”
  “我们家的豆腐花远近驰名,公子你若是喜欢,经常来照顾生意啊。我家女儿又体恤我们,每天都要出来帮忙的。”肖母摊出手掌,伸到那公子的面前,“小本经营,给公子打个折扣,七个铜板。”
  肖豆豆一巴掌打落肖母的手掌,道:“娘,我刚才说请这位公子吃的,你这不是在打女儿的脸吗。”肖母回头低声道:“请什么请?他一个外乡人,明儿或许就走了。”
  那公子倒是大方得很,掏出小碎银子放在打开的扇面上,递出:“伯母说得极对,做生意赚钱,哪儿能随便请客人吃饭。我能替肖姑娘这等美人打扇,那是求之不来的,何劳之有。”
  肖母见钱眼开,连忙伸爪去抓扇面上的银子,谁知扇子突然一转,抓了个空。
  肖母作怒道:“公子,你这算什么意思?可是在耍弄我母女俩?”
  折扇公子道:“这银子是给肖姑娘的,自然要肖姑娘亲劳。”
  肖母用胳膊肘捅了捅肖豆豆。肖豆豆道:“公子给得太多了。”伸手去拿。公子将扇子折合,递送到肖豆豆的手中,道:“这扇子送给姑娘了,这个碗姑娘就送给在下,可行?”
  不等肖豆豆回话,肖母先开了口:“行,行,当然可行了。我家这样的碗还有许多,公子你想要的话我可以便宜点卖给你。”
  那公子不回肖母的话,对肖豆豆道:“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你不该委屈自己,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希望能再见到你。”
  那公子留下了一句让肖豆豆怅然所思的话后就走了。周佑谷扛着米乐呵呵地来了。
  “哎哟,这不是周大公子吗,肩上扛的是什么啊,怎么不让伙计替你。瞧你这累得满头大汗,快来坐下歇歇。”肖母满脸殷勤去迎周佑谷,拉着他坐下,“还是老规矩,五碗豆腐花对吧。”
  周佑谷是人傻钱多的老主顾,而且家里还是开米店的,对他热情点总归是没有坏处的。而且肖母是有心意将肖豆豆嫁给周家的,周佑谷虽然傻气了一点,但他是周家的独苗,这以后周家的生意迟早是要归他的。所以肖母把他当半个女婿看待。
  周佑谷心中有事,坐着扭扭捏捏的,一点儿也不自在。抱着那一大袋米,斜着眼去偷看肖豆豆。肖豆豆为方便做事,穿的是上衫下裙,袖只有半截,低圆领,腰带扎得又高又紧,把胸凸显。香汗淋漓,发梢贴在白细的脖颈上,看得周佑谷是满脸火烧,鬼鬼祟祟慌慌张张的像个偷东西的小贼。
  肖豆豆见周佑谷一直抱着他那个大布袋,打趣他道:“周大哥你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啊。寸不离身,还怕谁给你抢了不成。”
  周佑谷吓了一跳,忙撤回目光,把头埋在碗里面,大口吞食豆腐花,含糊不清道:“这、这、你觉得这布袋好看吗?”
  肖豆豆道:“周大哥所用的东西那能不好看吗。”周佑谷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肖豆豆不明所以,见周佑谷没别的事,就去招呼其他客人。
  朱淮见周佑谷一直在吃豆腐花,吃完一碗又一碗,全然没有办正事的意思,便催促道:“少爷,你可别忘了我们今天此行的目的。要送就趁现在送了吧。”
  周佑谷道:“现在人多,再等等吧,等人少了。”
  朱淮道:“难不成我们就一直在这儿坐着等他们收摊?少爷你不能这么害羞,追女孩子应该大胆勇敢一点,你不敢踏出第一步,就让我来帮你。肖姑娘,麻烦你过来一下可好。”周佑谷慌忙去拉,去掩朱淮的嘴,可哪里掩得住。
  肖豆豆走过来了:“朱大哥,有什么事儿?”朱淮一脸坏笑,指着周佑谷道:“不是我,是我家少爷有事儿要跟你说。”肖豆豆又问周佑谷。周佑谷紧张得不知所措,一双手在桌下面不停地抓挠,憋了大半天才道:“我、我想,我想送,我想再来五碗豆腐花!”
  朱淮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倒在桌上。
  周佑谷果真又吃下了五碗豆腐花,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在朱淮接二连三的催促之下,终于鼓起了勇气。只见他将大米袋子抱在怀里,踟蹰着走上前,道:“肖、肖小姐。”肖豆豆略带疑问的嗯了一声。
  “这个,这个送,送给你,不知,不知你可喜欢。”周佑谷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不敢正眼看。
  肖豆豆暗想,这么大个袋子,肯定有不少好东西。不要白不要。便满心欢喜的收下了:“小妹我也不好拂了周大哥的一片心意。”让肖父接过了大袋子。
  周佑谷心里乐开了花,一把握住了肖豆豆的双手,满眼放光道:“你等着我!”说完就拉着朱淮急匆匆走了。周佑谷心思单纯,他以为肖豆豆肯收下他送的绣了鸳鸯的礼物,就算是接受他的表白,两人就此定情。因而才壮了一瞬胆子去握手,让她等他来提亲。只是他话没有说清道明,让肖豆豆不解其意。
  肖父把布袋解开了,笑道:“这个周少爷可真是憨实,送了一大袋白米来。”
  肖母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替咱家省了一个多月的口粮费。这种没花花心肠的老实男子才好呢。你说是吧,豆豆。”
  肖豆豆听明白了肖母的话中意,道:“你觉得好,你和爹倒是收他做干儿子啊。问我来做甚。”
  肖母道:“你就装傻吧,我不信你不看不出周少爷什么心意?既然你收了别人的礼,总要给别人个说法吧。”
  肖父也在一旁帮腔,道:“你娘说的是。我瞧那周公子人挺不错的,人老实巴交的,家里又有钱,以后对你肯定百依百顺。”
  肖豆豆道:“爹,娘,你们的眼见太浅了吧。你女儿我以后是要嫁给世家子弟的,一家小小的米铺可不是我的选择。你们还记得东门陈裁缝家的闺女吗。你们女儿哪里比她差了,她都能嫁给知府家的公子,难道我只能屈身米铺老板娘吗。”转过身拿出那把折扇,眼神幽幽地看着。
  肖母点头道:“嗯,这袋子用料还不错,可以给你爹裁一件短衫出来。”
  太阳落了山,天空还是一片白。
  收摊后肖豆豆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面,拿出那把折扇,回忆起白天见到的那名公子的音容笑貌。他的谈吐玩笑,他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他的出手阔绰,无一不让肖豆豆心慕不已,他所有的一切都符合肖豆豆设想的完美丈夫形象。
  待字闺中的少女有几个是不怀春的,更何况撞上了恁样一个有才有貌还有银子的男子。肖豆豆两手轻轻打开折扇,忽地一张白纸条从扇子里面落了出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里虽然没有柳树,但月已盘旋上空,只期佳人相会。肖豆豆把耳附在门上,听得屋里肖父呼噜阵阵,晓得是睡熟了,便溜出门去。肖豆豆的心极速跳动,不是因为害怕,反而是对接下来的是有些期待,借着天上的月光,一路走到了桥边。
  济安镇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上修了一座拱桥,桥头立了一尊大水牛的头,桥尾立了一尊牛屁股,尾巴卷卷地翘着,这是一个风水先生指导修建,有镇河聚财的作用。
  肖豆豆看见白天那个公子就站在牛头上,身穿一身白袍,昂头负手而立。银白如水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宛若一个不沾凡尘的俊朗仙人。看得肖豆豆芳心大乱,迟疑着不敢上前。
  白袍公子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脚尖点地,身如浮羽飘落在肖豆豆面前。
  肖豆豆看得痴了,心头暗喜,低下头,道:“我不来的话,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白袍公子把她的下巴抬起,凑上去道:“你若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肖豆豆把脸撇开,却不退后,道:“你胆子真大,就不怕我父母把你当小偷,打出门去。”白袍公子道:“我就是上门去偷东西的,专门去偷你回家的。”
  肖豆豆听了内心欢喜不已,面上却是佯嗔道:“你大晚上的把人家约出来,是想带我看月亮吗。”忽一阵寒风吹过,肖豆豆受冷打了个喷嚏。白袍公子将其抱在怀里,道:“今宵月明,难得可见,我带你去个赏月的好去处。”
  肖豆豆欲拒还迎一下,伏在他宽厚结实的胸膛上,道:“我看你是不怀好意,想要趁着没人欺负人家。”白袍公子笑了笑,忽地抱紧了肖豆豆,运起轻身功夫。肖豆豆惊吓得叫了一声。街上敲梆打更的老头听见了,抬头朝声源看去,这一看直把他吓得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第二天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在传言,昨天晚上山上的妖怪跑到城里来了,还抓走了一个女子,是打更的孙老头亲眼看见的,当时把他吓了个屁滚尿流。
  有人就问,老孙头看见妖怪啦?那妖怪长的什么样子,怎么没把他一块抓走。那人就说,老孙头不爱洗澡,身上肉都是臭的,妖精抓他去做什么。再说不是抓了一个女子吗,女人的肉嫩,比老爷们好吃多了。又一个人插进来打岔,我听说昨晚的妖怪和山里面那只不一样,是个全身白毛的大妖精,还会飞!道行比那只高多了。有人就反驳他说,你怎么这么笨,你家的鸡仔一天天一年年不也在长个儿不是,更何况是那妖精了。吃的人多了,修炼得多了,可能某天就脱胎换骨了。我觉昨晚那妖精就是山上那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就连妖怪长什么样子都已经知道了,仿佛每个人都是亲眼见证者。
  其实孙老头看见的不过是白袍公子抱着肖豆豆飞跃在半空,身披月光。不过说出来之后在人们嘴里面就越传越离谱。
  肖父一大早开门做生意,也听到了妖精进城抓人的事,对肖母道:“这妖精越来越厉害了,你告诉豆豆,晚上要关闭好门窗。”
  肖母道:“妖精真的看上咱们豆豆了,那木头门窗挡得住它?我看还是去寺庙请几张符贴在门头。对了,这丫头今儿个怎么还不起来?我去叫她起床了。”
  肖母进屋,敲门没人应声,想到妖精抓走了一个姑娘,心里咯噔一下。砰砰砰地敲门,呼叫肖豆豆的名字。门并没有闩上,敲得急了就推开了,屋里空荡荡,床上被褥未动。
  肖母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
  肖豆豆被妖精抓走的说法一下子就在城内传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