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维士与女
坊里除了打铁锻造和嗡嗡之声,无人多言。若是开饭,人群便蜂拥而上,所食不过清粥白菜,撒了点肉末,可匠人们却感激涕零,着实诡异。宋星月和阿谟二人脸上已是乌漆墨黑,她们不是没想过逃出去,然时时刻刻都有矮大壮监视,毫无伺机而逃的可能。加之阿谟是个瘦瘦弱弱的哑巴,星月断然不会丢了族人自个耍小聪明溜走,于是这情状便难上加难。然而,这日晚上,阿谟接着漏进来的月光,用各种方式问星月是否想逃出去,黯淡的光亮将她的脸照成半黑半白。星月试着摸索她的唇语,终于明白后,她拼命点头回应,自从来了中原,她才发现,活命是她应唯一全力以赴的目的,更遑论什么找到仇人。
阿谟垂首暗自思量一番,忽而抬起来深深注视着星月,眉宇之间含着英气,仿佛下了一个重大决定。只见阿谟突然扶着星月站起来,在暗中找到大门所在,她一脚便踩裂了锁,巨大的声响突然在坊内四处传去。“你——”宋星月还来不及惊讶,阿谟已带着她疾步檐上。坊内众人一并出来巡视,几个黑衣人紧追不舍。望楼之上,士兵互传烟丸,红色烟雾在上空飘动。弓箭手已进入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发射,奈何夜里视线不佳,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阿谟的轻功极好,带着一个星月也不在话下,三两下子如蜻蜓点水一般便从此处跃到另一处,瞧的弓箭手眼花缭乱。黑衣人也是训练极为有素,双方僵持不下,然寡不敌众,二人虽躲避了望楼的视线所及之处,却仍被手持利剑的黑衣人团团围住。寒夜天幕,半月悬挂,夜雾四起。星月双眼瞳孔放大,冷汗涔涔的,双手抓紧了阿谟的手臂,她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阿谟目光狠戾得连暗夜也遮掩不住她那如鹰一般精准锐利的眼,她扫了一圈几人,正欲出手之际,一阵风飘来,有人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剑刺伤了一名黑衣人,火光聚集,随之而来的便是神武军和南北二军。光焰还未使几人露出面目之时,阿谟追着黑衣人已不见。李鼏对后头的人马抬手道:“不用追了。”
星月忽然觉得看东西模模糊糊的,抹了把眼睛,才知是欲滴未滴已经溢满的泪水,双手也磨破了皮还未结痂。她的双颊和额上尽是黑灰,鼻头些许发红,浓密的睫毛被打湿,仿若盈满清水的星眸一眨一眨的,一派楚楚可怜之状。见领头人是李鼏,旁边还有陈鬯和秦都尉,她低头咬咬嘴唇,一人呆立在那,一动不动的,不知为何,顿觉心下委屈至极。秦都尉见此人又是宋星月,不禁大怒道:“把此女给我抓起来押回去审问!”李鼏挥手制止了秦都尉,从方才到现在,他一颗心悬得至紧,俊美紧蹙不曾舒展。见眼前的小女孩甚是无辜,心头一软,便上前轻抚她的发顶心。星月抬眼看看他,那人在炬火照亮的夜色下,周身都流光溢彩,是夜幕中最焜耀的星子,是萨满天神最明亮的水晶。她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死死抱住李鼏。宋星月涕泪四横,夹杂着黑灰一并抹到他衣服上,李鼏虽有些嫌弃,一双手也无处安放,还是轻拍她起伏不止的背,尽量柔声道:“不用害怕,已经没事了”秦都尉满脸愤懑,又感到困惑,看看这两人,又看看陈鬯,陈鬯表示他什么也不知情。
一夜惊悚过后,宋星月还是回了金吾院。李鼏派人将京东的闾里街巷全部封锁,一家一家盘查审问。百姓以为窃贼肆虐,惶恐不安,一时间无人敢出家门。从星月口中得知,京东的十三坊确实存在私铸铜钱的嫌疑,只是不知坊主何人,李鼏也不敢妄加揣测。他先是搜查了十三坊,又回去翻看了坊间名录,确如名录上记载,建坊时间和期限以及坊内人数和主要劳务毫无破绽,若非做了亏心事,那为何宋星月会被人关押?他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知从何下起,只得将十三坊的众人押入京城六扇门,由师爷盘查。不想此事却惊动了京兆尹,李鼏被邀去府上喝茶。京兆尹知晓李鼏有勇有谋,年轻气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此事一破案必会牵连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便委婉含蓄地道:“李大人勤恳兢业,讨恶翦暴,使之合于轨范法度,本京兆甚是欣慰。但凡事毋相僭越,此事还需交于校尉处理,若有发现,亦应由御史台行审。”李鼏知他言下之意是让自己回去歇着,可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虽说京城阴谋甚多,可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大多数人那样。根源还是在于当权者昏庸无度,全京师都知晓当今圣人是如何血染皇城,在臧胡王部的支持下荣登九五,却被当作傀儡皇帝执掌朝堂,若不是灭了胡军,他未必能有今日。
宋星月又梦到了那个噩梦,待她惊醒之余,四周空无一人。她还是无法想象阿谟这么一个女子竟会如此高强的武功,那她又为何要待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之地。星月揉了揉睛明,彼时已换了身干净衣裳。蔻禄端一碗粥进了,无奈道:“你可不知,当时大人见了你这便条上的二字,怒得很呢。你怎么说也该书个百来字聊表感恩之心,作何如此无礼。”星月扁扁嘴,她认识的中原字确实不多,能写上已经是不错的了。听着蔻禄源源不断的嘀咕,星月竟然觉得分外亲切,若是换了从前,她一定要捂上耳朵远离此处。
李鼏来看她的时候,见她正蹲在院里斗蛐蛐,心情甚好的样子。他正色道:“宋星月,金吾院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星月咽了咽口水,站起来为难地道:“可我一个外来女子,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做丫鬟罢”这倒也是事实,李鼏问:“那你想如何?”星月见他这么问,便故作来回踱步思虑,忽而定住道:“这样,我既是你的贴身丫鬟,那么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须都带上我,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任何麻烦。”星月抱着双臂,抬头得意地看着他。李鼏见她小小个子满脸傲气,不免觉得好笑,道:“除了皇城巡视,我可以允你。”星月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之快,双眸迸射出星光一般,跳了起来:“太棒了!我终于不用一直闷在这啦!”
一直靠在门边的蔡书月也不知驻足观望了多久,她从未见过李鼏脸上如此轻松自在的笑容,如春日暖阳一般,清风和煦。她亦从未见过李鼏何曾让一个女子留在院中。她所见过的李鼏,是尚在总角却懂得隐忍锋芒,是尔虞我诈也能从中斡旋,是介胄之间力克群敌,是能书会画骑射无双的翩翩公子,是宦海沉浮中铁血无情的将军。
李鼏发现蔡书月时,她才回过神来,他还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只是颜色有所缓和。小时不同,年龄稍大了些,她每每来找李鼏,所谈之事不过宦海风波,现下她属实有些累了,便对他道:“中秋将至,过几日市集上便要开始卖月饼,你可否与我一同采买一些,我记得你从小便爱吃冰皮月饼,不如我们——”“近日公事繁忙,还是让三弟陪你去罢。”李鼏不等她说完,便拍拍她肩膀走了。蔡书月一人站着,思绪翻涌。熏风乍起,兰挠桂楫,龟首四出下是鬓影衣香,那些从记忆里飘曳而来的,全都碎了一地。
她一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出了金吾院,撇下了跟随她的侍女。街上鼎沸之声在她耳里混乱交织,指尖都变得毫无力气。突然眼前一暗,温暖的手指遮住了她的视线。蔡书月定住,李鼒觉得手指凉凉的,沾上了什么液体,他收手一看,是眼泪。李鼒手足无措,走到她的面前,心里慌乱慌乱的,一会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一会端着她的脸颊,道:“我,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把你弄哭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李鼒抱她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少年白净俊秀的面色微红。蔡书月见他慌张成这样,破涕为笑道:“你把我弄哭了,该怎么赔偿我。”李鼒挠挠头,忽然一拍脑门子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鼒口中的好地方是百香阁,此处阁楼的后院种了一片花海,可供人采摘,然后进到阁内厢房进行插花,客人可以搬走,或者阁主会将这些珍藏起来作为观赏作品。这是他有一天在街上乱逛时偶然发现的。阁主是一对中年夫妻,面容和蔼,很热切地欢迎了二人。老伯对李鼒道:“李公子今日带了佳人啊!”“是啊老伯,我说了可是要买下您一个厢房的,话不多说啦,我们先去后院。”蔡书月朝二人微微一笑,便被李鼒急急忙忙地给拉走。一推开门,满院的花香如流动的清水一般袭来,花影婆娑。二人各携了把剪子,穿梭其间。李鼒剪了一小朵黄花,戴在书月的发上,“这样很好看!”书月摸了摸,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一番折腾之后,厢房内一篮筐有细长坚硬叶子的松枝,紫红的芍药花,四季海棠蔡书月满额是汗,看着房内清素雅致的装扮,不觉心中畅快了些许。二人坐在凳子上,先从最近一个已经装满黏土的碧瓷盆开始尝试。李鼒先将松枝插上,再添了些花,颜色不搭,疏密不聚散,且模样甚是丑陋。蔡书月忍俊不禁,李鼒挠挠头,也只跟着赸笑。“我来试试。”她挑了一个长形的陶瓷瓶,先放竹枝,叶色偏深,再拣了颜色也偏重的紫红芍药,不一会,优美的线条和自然姿态便呈现了,高低错落,俯仰呼应,颇有神韵之美。李鼒睁大双眼,感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蔡书月笑笑,道:“我来教你罢。”“好啊!”这次他们挑了个梨形的瓷瓶,上下足有一个十二岁孩童那般高。她拣一只刺玫花,食指却不小心被刺破,花落在地上,李鼒握住她受伤的手指,一口便含住了。蔡书月被他这一下举动惊到,只觉指尖温热,心也慢慢跟着温热起来,一对紧蹙的秀美逐渐舒展开来,旭日阳光铺陈在少年温润如玉的面庞。李鼒松了口,突然陷入一阵阒寂。李鼒面色绯红,兀自拿起刺玫花剪刺。蔡书月抿抿嘴唇,一双明眸注视着他,道:“小鼒,你知道我——”“我知道你喜欢我二哥,”他喉咙些微发痛,手中动作却如一,“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我二哥。像二哥这样文韬武略,器宇轩昂,英俊潇洒的男子,是很多姑娘都倾慕的罢。你心里千万不要有愧疚,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呢,就做这世上最美的刺玫花,我便做这刺,当你的护花使者。”
李鼒将长长的花枝插进瓷瓶,转过身来与她四目相对,二人双双笑着。他稍握拳头,掌心在流血,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