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螳螂捕蝉

  接下来这些天,李鼏除了每月三次在宫中巡视,其余日子皆在京城督察。一日,金吾院来了位年方五十有余的老客人。“周詹事?”正在习字的李鼏抬首,便搁了狼毫,“您为何不在詹事府待着,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边来了。”周信储面露慌张,拱手作揖道:“大人,老夫已不是詹事,王事靡盬,藏弓在即,青宫难保其位啊!”李鼏闻言笑道:“莫急,您先来看看我这《暮春帖》如何,我自诩当是要比羊公俊秀几分。”李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笔墨,仿佛心思全然不在旁的事上。周信储抹了一把汗,道:“大人,皇上不仅贬了老夫的官职,詹事府一众府丞、主簿皆替了新人,太子亲信几无所剩,府里皆是皇上的眼线”李鼏放下了宣纸,这才蹙眉道:“新詹事是何人?”“庾敬龚。”周信储又报了几位新府丞和主簿的名字。这几人李鼏皆有耳闻,他们除了是皇帝的眼线,还是成王的朋友,成王人脉广阔,贪赃枉法之事诸多,私底下没少靠着韩炳全坏他好事。李鼏问:“太子有何说法?”“太子遣臣来请您速速入东宫。”“万不可,我平日没少与太子来往,明面上是东宫幕僚,可皇帝疑心重,他既已换了詹事府一众人,就表明他也会怀疑到我身上,此时我若贸然进宫,必会招致祸患。”周信储欲哭无泪道:“那那您说怎么办。”“这样,再过十日我便须进宫巡视,届时我再寻时机到东宫与太子会面。你且告知太子,这几日不可轻举妄动,老老实实便好。”周信储道了声“是”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李鼏斜睨昏昏欲睡的宋星月,道:“三伏天易犯困,你若实在撑不住便回去歇着。”星月惊醒,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笑道:“不困不困,我能撑住的。”李鼏转而走回案前,挥了挥手道:“那便过来研墨。”
  金辉游游转转到了檐下,透过茂密的阴翳筛漏出斑驳细碎的光点。容云流流,日光融融。李鼏突然道:“你写两个字我看看。”宋星月一脸困惑,接过狼毫,按着帖上写了几个字,她自小随阿娘学医,没少抄过医书典经,虽不大看得懂,却依样画葫芦地抄了这么些年,字也算得上端正。李鼏本对她不报何期望,谁料字是端正,却与骨架风度搭不上边。他不禁问道:“你学了几年?”“大概不过四五年。”李鼏衔笑:“你这样的,怕是会被先生罚写到手软。”他忽而回忆起年幼时姜师傅一字一句的告诫,不免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柔和。星月捕捉到这一瞬间,发觉他身上少了几分肃冷。李鼏道:“我教你。”他从背后贴上星月,拿起笔舔了舔砚池,然后让星月拿着,自己则用手包住她的手。如此的肌肤之亲,炽热滚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都能感觉得到彼此传递而来的温度。星月整个人僵持着,他的手掌宽大,有许多薄厚不一的茧子,他的脸稍稍蹭到她的鬓角。
  少年听雨歌楼上。李鼏按着笔写到,他的字圆润俊秀,有灵动之气。李鼏松开手,身子抽离了几分,星月也搁了笔墨,一张羞赧面容。恰逢蔻禄端着一盆冰块进来,星月这才退到一侧研墨。李鼏不知为何有些气恼,整了整衣衫,另取一只兼毫,笔锋游走在纸上。蔻禄端端地在一侧拿着蒲扇扇风,冰上的冷雾稍稍驱散了暑气,和方才二人暗生的滚热。
  屋外的花香忽焉飘来,掩了淡淡的墨香。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这日,李鼏在京城巡视,神思恍然,有些心不在焉。詹事府换了新人,若想皇帝不怀疑到他身上是断然不可能的。不过现在有利于他的是,太子已经完全信任了他,不枉费他多年苦心经营与太子的关系。他每每入东宫,从殿外延伸到内里的悠悠长道,大殿之上飞阁流丹,鸿图华构,还有他曾经养在殿中水潭的锦鲤,都分外熟悉。这个昏庸无能的太子,一心只想稳固储君之位,他定不知道,大漠万里,那个仓皇逃之的少年,快要回来了。思及此,李鼏收紧了拳头。
  陈鬯道:“大人,那边有动乱。”李鼏闻言看去,一间坊外围满了人,里面有人在争吵。突然砸出来一张凳子,在地上散架开来。李鼏下马,穿过人群进了坊里,见着一个怒不可遏、满面红光的人揪着一小厮怒吼。那不就是成王吗?成王看见李鼏便放了手,粗着嗓子道:“金吾大人来的正好,本王的世子成灿,暴毙在镇国将军开的这间赌坊,您有何高见?”成王一脸不屑,鼻孔冲天,似是根本未把他放在眼里,语气里皆是嘲讽,成王以为李鼏同李鼐为兄弟,于是便想着李鼏定然会行徇私枉法之事。李鼏拱手作揖道:“成王莫急,此事且交与在下,在下一定还您一个公道。”“这事儿要是解决不了,本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走!”于是他便领着身后一众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李鼏上前问那小厮:“成王世子是如何暴毙的?”小厮战战巍巍地拿出了一个铜牌,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这是凶手留下来,大人您看看。”李鼏接过,竟然又是森罗派的诡计,背后到底是何人在作祟?难道李鼐与森罗派有来往?李鼏摇摇头,李鼐虽然一心想登上大将军的位置,但凭他对李鼐的了解,他绝不会与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宵小之徒有来往。李鼏和陈鬯出了赌坊,派人将赌坊围了起来。陈鬯疑惑道:“大人,森罗派如此嚣张,每每行事都会留下暗号,现如今竟然能够躲过望楼在京城行凶,其背后果真如唐公子所言,一定有权臣主使,但是他做这些事情,究竟意欲何为?”“此人当是在假以森罗派之手,制造王室内乱,铲除异己,”李鼏不疾不徐道,“大哥近日可要受些麻烦了。我们走罢,既然已经知道是森罗派所为,那么留在这,也只是无头苍蝇。”“喏。”
  李鼏通知秦都尉以及所有望楼上的弓箭手加紧防范。
  他择了个日子到一间酒楼的包厢会面成王。成王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俨然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李鼏问候了几句便掏出铜牌,又将森罗派的所作所为极其背后主使的目的告诉他。成王扣着酒杯,摩挲杯沿,思索道:“你是说,此人在算计本王和镇国将军?”李鼏嘴角含笑道:“没错,此人意在离间我大哥同成王您的关系,好从中收益,您此时若当真遂了他的愿,于您并无任何好处。森罗派好比是一只直钩,成王您上与不上,全凭君意。”成王一饮而尽,垂下首来,目光变得狠戾,鼻下两条胡子微微震颤,突然冷笑道:“本王怎么就知你若非在为你大哥求情?”李鼏回对:“我李鼏并非徇私枉法之人,我们李家的兵权之争,成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你说该如何,成灿的死不能就这么了结!”成王又饮尽一杯酒。“在下冒昧问您一句,您可有怀疑的政敌?”成王斜睨了眼李鼏,一只手摸着下巴细想,忽然一拍脑门道:“差些忘了言司丞,前几日本王上镇国府讨说法,那李鼐竟说是言司丞教唆他建赌坊,还驱赶了城东一片百姓,姓言的收留这些人到自己的坊间干事,至于在做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而且本王早就怀疑他那个易安司到底是干什么勾当的,成灿的死定与他脱不了干系!”成王重重捶了一下桌面。
  李鼏忽然想起好些日子前在街上看到一群百姓的居所被拆,无家可归。没想到竟与言颂有干系,此人果真并非他表面上这么简单。“成王,如今唯有一人可帮得了您。”“说。”“太子为人重情义,他同成灿交好。皇帝可管不得这些事,太子不一样,只要一袭蟒袍在身,是与非,对与错,全不重要。您若是让詹事府的新詹事和各府丞、主簿多担待着些,太子一定感恩在怀,届时凭借太子的权威揪出始作俑者便易如反掌。”成王道:“金吾大人对太子还真是忠心耿耿,这么快就从詹事府了解到本王这儿来了。”李鼏笑言:“我不过一幕僚罢了,然成王您同太子能够各取所需,这才是皆大欢喜。况且若是太子日后倘真上位,那么您必然跟着加官进爵,何乐而不为呢?”成王闻言欣喜,二人互道了几句话后便分道扬镳。李鼏轻抿一口酒水,面上半分得意,半分狠戾。
  一切皆在他射程范围之内,成与不成,于他只利不害。
  是夜,迷路的宋星月被秦都尉逮了个正着,周围火光冲天,士兵们提剑将她团团围住,她被两个士兵押着。星月完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只听秦都尉大喝:“昼刻已尽,你是没听到六百下闭门鼓吗!根据《宫卫令》,你已触犯犯夜罪名,笞打二十下,就地正法!”立马便有人拿来敲扑,星月喊叫道:“喂!我可是金吾院的人,你们要是不怕金吾大人,那你们就放马过来!”秦都尉瞪着圆溜的怒目,用炭黑的手指着她,道:“胡搅蛮缠的死丫头片子,给我打!”
  一声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慢着——”见来人是李鼏,秦都尉便立马拱手作揖,还不忘再一次揭露星月的罪名。“她属实是我金吾院的人,本将自会罚她,不必劳烦众位。”星月躲在李鼏背后,朝秦都尉做了个鬼脸。秦都尉气急败坏,也只能领一众士兵走人。星月担心李鼏多疑的性子又要发作了,于是一面走一面赶忙解释道:“我我不知道上都还有这种规矩,今天本来是要和蔻禄一同出去采买,说好分开行动的,我却忘了回去的路怎么走”她越说越小声,如同蚊蚋。李鼏负手在后:“下次注意着些便是。”“那你不罚我啦!”“你若想我罚你也不是不可以。”“不不不,我不想我不想,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