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明月便嬛
李鼏回府后,径自往房中走去,星月见着他欲上前打招呼,他便瞧也不瞧地走了,又折回叫住她道:“对了,你熬一碗汤,今夜子时送到我寝房来。”“哦。”星月心想,这人就只会使唤她。
将夜,悬月皎洁,蝉鸣蛙叫,虫鸟伺机。夜半云层叆叇之际,星月按吩咐端来一碗热汤,走过回廊,门口无士兵把守,遥见一点暗窗红火在门里摇曳,隐约可见那人的影子。她敲了几声门,李鼏喑哑道:“进来。”星月一进门,将汤放到桌子上,四下里不见李鼏,转身欲走,突然李鼏从斜剌里出来,抓住她的手腕,将食指置于唇上,“嘘”了一声。星月一脸迷茫地点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透过珠帘可见一人影定在门窗上,晃动了两下子。李鼏环过星月的腰,又将一手置于她头上,在窗上投出一个二人亲密之态,怀中人不安分地扭动,他便用掌心重重拍了一下她的头。星月一张脸红的似水蜜桃,仿佛都可以掐出水来。那人影又晃了两下子,倏地听见外头一阵轻微响动,几十名弓箭手在屋顶之上匍匐,一队步兵按剑而行,将细作团团围住。李鼏松开手,兀自推门而出,只留一人手足无措地慌乱。
那细作俨然一副防备之态,目露狰狞。李鼏镇定自若,周身一股龙王之气,站在月色下也格外显眼,道:“来者,何人?三番五次来本将门前窥视,与本将说说,是谁给你的虎胆。”细作见自己并无可逃的机会,于是咬舌自尽,鲜血从其口中流出。李鼏蹙眉,上前揪住死人的衣领子,见人面色煞白,便放下他站起身来。陈鬯面露难色地道:“大人,这——若是此人之死被镇国将军抑或圣人知晓,岂不愈加怀疑您。”李鼏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此人是大哥或者韩炳全派来的?”陈鬯未有所觉悟,“此人既是宗正丞之友,而宗正丞和此人之前皆为鸿胪卿属下,鸿胪卿原不过一主客清吏司,被提拔上来后才引荐二人,弹冠相庆,分庭抗礼。”陈鬯大惊道:“原来竟是鸿胪卿,可他一副病恹之态,着实让人无法猜透”李鼏嗤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宵小之徒,不可不防。”
处理完毕后,一伙人不动声色地离去。李鼏转身回房,却见宋星月还站在门前的阶上,双眸睁得圆灵晶亮,眼神却无处安放,一双手死死攥住衣角,显然被眼前之景有所吓倒。李鼏上前,俯身在其耳畔道:“你若是敢带着目的来到本将身边,那么今夜的箭端,指向的就是你。”说罢,便撩袍跨门而入。星月一颗心怦怦直跳,李鼏身上的杀气她远远就能感受到,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直卷人心,让人不得安生。她现下应当考虑考虑自身安危,若是被李鼏发现她在他的衣服里涂了痒痒药,那可没命了。
整夜整夜,宋星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入眠,又做了个噩梦,她梦见大家都倒在血泊中,而自己就这么站着,什么都无法做,阿娘声嘶力竭地喊她乳名,阿爹告诉她阿爹在,不要害怕,四哥推开她,然后她跌下悬崖,落到大漠,少年浑身是血,跑过高高的沙丘
星月一早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端着一套新服跑向李鼏的寝房,一开门,人已不见。她暗叫不好,急得团团转,忽瞥见李鼏疾步过来,她低垂着头,只听他慌忙问道:“你可曾看到过一只白玉簪?”星月抬头,她差些忘了这事,于是从衣襟里掏出来递给他道:“我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本来想昨天还你的,不小心给忘了”李鼏松了口气,额上现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他娘最后留给他的遗物。星月犹豫道:“那个,我发现你这身衣服还没有洗干净,你要不”李鼏不耐烦地道:“不用了,下午出城,你下去收拾一下罢。”他的心思一直在这根簪子上,压根没听她说什么。星月总觉得他身上有种气势压着她,弄得她不敢多言半分,便一脸苦涩地走了,只是她也不知晓这药效何时发作。
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上午,这日午后九旒军便要即刻出城了,李鼏和李鼒兄弟二人携同回朝。出城时,号角震天动地,明黄的九旒旗和玄黑的李家军旗帜迎风飘动。全城百姓出来观望,都想瞧一瞧传闻中的李家军的风范。将军俊秀,端坐于神清骨俊的胡马,有驰骋沙场的勇武气概,亦有遗世独立的儒雅风度。
一路上,李鼒开始话痨:“小月月,你真不似个女子,不喜胭脂水粉,竟然偏爱飞镖和盖骨珠这些新奇玩意。”“你上次同我说你还会骑马射箭,那改日我李鼒便请你到围场狩猎。”“你既是朔方边疆女子,定然没见过我们大寰的成婚仪礼,那可是顶顶热闹,有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我告诉你啊,上都可好玩了,街上还可以看到那些个卷发蓝眼的波斯人,还有牵着骆驼、头戴白巾的大食商客。是吧老台!”“喂,小月月,你为何突然不理我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星月被一身包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现在根本无心说话,李鼒的言语如同蚊蚋在耳旁嗡嗡作响,闹人心烦。她有时顶顶奇怪,这个李鼒全然没有李鼏那般成熟稳当,心性倒与她一般像个孩童,如何当得了冲锋陷阵的将军?奇怪奇怪,着实奇怪。走在前头的几位将军谈笑风生,有说有笑的,只有李鼏一人双唇紧闭,眉头微微蹙着,可见他虽人在此处,心却不知飘向何方。星月时不时瞟他几眼,药效应该还没有发作。
不知过了多久,李鼏这才感觉到身上一阵发痒,又不能在众人面前现丑,只稍稍挠了挠脖颈,一片红。顿时有如万千蚁虫在肌肤上爬动,瘙痒难耐。陈鬯发觉异样,便问道:“大人——”李鼏抬手挥了挥,陈鬯也没再多说什么。星月在一边暗自偷笑,又担心李鼏一剑杀了自己,苦乐交织,不比李鼏难受。她一抬首,李鼏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便直直打在了她身上,眼中尽显愤懑之情。星月故意别过头来。
路遇一大片空地,远山长河,层林叠翠,水波粼粼。李鼏当即下了将令:“就在此处扎营。”骑兵向随军后面跑去通告。李鼏下了马便立即走到一处较为隐秘的沿河,脱下敞袍便浸入水中,顿感舒适。不一会儿,远远的瞧见宋星月抱着一套新服向此处走来,李鼏正思忖着如何惩罚她,想到一计。星月惭愧地低着头,咬着嘴唇,将衣服放到岸上,昏黄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整个人似是在发光。李鼏对着她道:“你先转过去。”星月乖乖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李鼏穿好后,在一侧道:“你往后一点。”星月心不在焉地退后,“再往后一点。”扑通一声,她整个人便落入水中,幸好此处河水不深,她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气鼓鼓地看着眼前捧腹大笑的李鼏。气归气,但不得不说,宋星月觉得他笑起来真是极好看的,平日里只见他拧眉怒目,不想还有此番模样。李鼏恢复常态,正色道:“以后莫要开此种玩笑。”见他走后,星月恶狠狠地捶了几下水面。
她爬出河,挂着一身又湿又重的衣裳,自言道:“死李鼏!臭李鼏!”回到营地,李鼒见到星月一身落魄,便拉她来到篝火边。星月只死死地盯着执金吾的帐子,不甘地“哼”了一声。李鼒甚是语重心长道:“其实啊,我二哥虽然是严厉了一点,但他可好了,你也不要怨他什么。”“他是你哥,你当然要帮着他说话。”星月摘了一把草玩了起来,李鼒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她便道:“那你与我说说你这个二哥是个怎样的人,好让我抓到他的把柄,叫他以后还敢欺负我。”李鼒一脸单纯,自顾自道:“二哥自小体弱多病,脸上多脓包,因此他总以面纱示人。二哥平日饭也吃不下,甚至无法自行走路,只能坐在四轮车上,二娘偶尔推他出来走走。我见他平日最喜读书,便以为他不会参军。未料到后来二哥感染了天花,任何人皆不敢靠近,种痘差不多也是那时兴起的。二哥病愈后简直变了个人似的,什么礼乐射御书数皆不在话下。爹以为二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甚是器重,逝世后就把重要的兵权接手给二哥了。”
他看着夜空,眼里有星星在闪烁,“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二哥。”
夜深人静之时,每过一更便有士兵轮番把守。星月两手肘撑着脑袋,望着无尽的夜空,心中细细想念。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佩服的人是她阿爹。天上的星星可真多,阿娘说,人死了都会变成黑夜里那些闪闪发光的星子。有的人是被冤死的,所以想为那些正在黑暗中负重前行的人们发一点光和热。有的人是生命走到了尽头自然而然死的,但是还来不及再看一看他热爱着的河山,或者深深思念着的什么人,所以一腔热血千言万语都化作遥远星河中等待黎明升起的启明星。这浩瀚的夜空里,哪一颗才是她的启明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