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阖城风雨
宋星月换下一身厚重戎装,背着几大袋包袱,李鼏特意批准她走在他旁边。包裹里面全是李鼏的衣物,敢情他口中的重要物件竟是这些东西。不过现在她至少能受李鼏的保护,也不怕在这中原虎豹豺狼聚集之地尸骨无存。
李鼏斜睨,见宋星月背着包裹吐着舌头,嘴角稍稍勾起一抹弧度。
眼下已近正午,日光四溅,洪洪荒荒,峻峻巍巍。九旒军走到一处险地,左侧是黄土高台,下面是斜坡,右侧是高峻的岩壁,其上有竹林丛生,时不时簌簌声响。李鼏和陈鬯互视一眼,上面突然现出几个黑衣蒙面人,他们用投石机将一块块巨大的岩石投去,一触地面,瞬时炸裂,震得脚底轰隆直响。
陈鬯派人到随军队伍后面通知,李鼏纵身一跃飞到竹林丛中,黑衣人措手不及,双双拿出弓箭来,瞄准李鼏,一连几发都未射中。他暗自嗤笑一声,便以一人之力独战群敌。
宋星月本来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未曾料到腰身一紧,被一个黑衣人给带走了。星月偏头看了一眼,那人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觉得好生熟悉,却又不知在何处见过,只得喊:“你你你,你是个什么人,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放开我——”黑衣人不理会她,只带她到了一处较为安静的处所,将马儿撂在一边。星月坐在地上,他坐在一旁慢慢擦着刀面。
“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见他不予回应,星月便算计着偷偷溜走,黑衣人一把将刀甩在了她前面,断了去路。星月见状,于是壮了壮胆子道:“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你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大哥就会带着千军万马过来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然后把你丢到狼林子里喂狼!”那人无动于衷,她继续:“你这个可恶的歹徒!我二哥可是铜锤武神!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要是被我二哥逮到,早就被铜锤铁链给活活绞死!”他还是一动不动,她再继续:“我还有个好朋友叫阿布拜疆,他骑马射箭的本事在这个世界上要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你要是识相点放了我,就不至于被——”
“被马蹄踏死被箭射死,是么。”他擦完刀锋之后抬起头来看了星月一眼,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剃羊骨扔给了她。星月愕然,但一闻到熟悉的香味,马上便狼吞虎咽起来。黑衣人见她这副样子,眉眼顿时舒展了开来。
饱餐一顿后,宋星月本想答谢一番,不计较被掳走一事,黑衣人却将她拎起来放到马背上,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便嘶鸣一声奔向九旒军的队伍。
“喂——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宋星月稳住身子,好歹是草原儿女,控制住一匹骏马还是不成问题的。终于看到前方飘动的九旒大旗,她夹了夹马肚。
李鼏拿着一面铜牌,上面精刻着一只饕餮。俊眉紧蹙,暗自呢喃。星月策马奔来,朝李鼏和陈鬯二人赸笑。李鼏盯着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的把目光定在了她胸前的衣襟,便伸手去探。星月睁大眼睛惊恐道:“你,你想干什么。”李鼏不予理会,一出手便取下了夹在她衣襟里的信条。星月松了口气,暗自纳闷道:“刚刚有一个黑衣人把我掳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李鼏颜色正道:“是森罗派。”陈鬯闻言疑惑:“这是个什么派别?”李鼏摇头,转而对着一骑兵道:“传下将令:以后军为前军,以前军为后军,粮草先行,军兵在后。”骑兵喏了一声便向后面的队伍跑去。
一路上,李鼏心思甚重,他搞不懂为何会无缘无故蹦出来一个江湖上未有听闻的派别。而且方才他与那些黑衣人交手时,发觉他们武功倒是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可并无任何想要杀他的动机。纯粹是背后主使在搞怪,或许是想给他下马威。那么这背后主使到底是谁呢?李鼏否决掉了皇帝和大哥的可能性。他对陈鬯道:“进入澶州城后,你代我去和唐彧交接。”陈鬯答:“是。”他又对着一旁的宋星月道:“还有你,”星月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保管好本将的东西。”
九旒军夜以继日地走了两天两夜,李鼏完全不给军兵任何解衣卸甲、尽放其马的时间,军中倒也并无任何一人怨声载道,期间只宋星月累得时而杵在路边,时而趴在颠簸的马背上,添了些笑话,李鼏恶狠狠地道她是“有损军容”。
终于抵达澶州城,步兵和骑兵被安排在了各自的营房,只留一簇队伍进入左谏议大夫的府邸。宋星月受李鼏的命令先是打扫了他的寝房,而后李鼏又提出各种尖酸刻薄的要求来,原本这些事可以让府中丫鬟来置办,可李鼏偏是让星月,故意捉弄她似的。
这日午后,星月正准备翻墙上街。身子一坠像是垫在了什么东西身上,她往下摸了摸。李鼒拍掉了她的手,吃痛地叫道:“喂!你流氓啊你!赶紧起来,痛死我了!”星月这才慌忙爬起来,见李鼒面目白皙,容颜清隽,金辉穿过树枝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颀长的身躯。二人双双问道:“你是谁?”片刻后,李鼒瞧了一眼红衣打扮的星月,呢喃道:“我总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你”星月无奈,叉腰道:“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李鼒拉住她道:“等一下等一下,我叫李鼒,你这女子真是有趣,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原来你就是李鼏的弟弟啊,我叫宋星月。”他自言自语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嗯,是个好名字!”“那么,李将军,我可以走了吗?”“这么大的府邸,你一个人如何走得出去?走,我带你!”
街上行人如织,语声如沸,店肆林立,红砖绿瓦,有丰腴歌女托腮倚阑,俗不可耐地掐着嗓子唱上一曲儿。李鼒道:“城东有一处店面专制冰食,我带你去吃金橘雪泡!”星月只顾着一路看那些新奇好玩的,臧胡不曾有过的,中原都有。不知不觉到了店里,李鼒一拍案:“小二,来两碗金橘雪泡!”“好嘞!”店小二将毛巾甩到肩上,不出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汁水饱满的橘肉被剃去橘络,薄绵细碎的雪子亮晶晶的,上面还添了蜂蜜。星月舀了一勺,道:“太好吃了!这比奶疙瘩还好吃!”“那可不是嘛,这家店是澶州城最有名的冰食店,名声都盖过上都的了!”说罢,李鼒又道:“小二!再来两碗甘菊冷陶和砂糖冰雪冷元子!”“你这么吃下去会伤着脾胃的!”“本将军好不容易等来槐夏,这次一定要吃个够!”星月拗不过李鼒的性子。二人从开始就一见如故似的,各自畅谈了一番,饱肚后便出了店面。
忽见人群之中有一乞婆和衣衫褴褛、眼戴白丝带的女童。乞婆拉着女童向路人乞讨,女童不小心被人一撞,那乞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硬是说那人故意撞了她家孙儿。女童闭着双目,白丝带掉在了地上,双眼周围有血渍,可那眼皮分明振动了几下子。星月忽然上前蹲在女童面前道:“小朋友,姐姐我这里有冰糖葫芦,你看!”她马上睁开了眼睛。众人唏嘘,乞婆拉住女童便要走,星月拦住,给了她们自己身上不多的碎银子,道:“老婆婆,骗人取财本来就是不对的,更何况您还拉着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娃娃,这就更加不对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都长着眼睛呢,你们啊就拿着这些钱,好好地给孩子买些衣物和吃食吧。”众人鼓起掌来,她便点头拱手作揖。
宋星月这才想起来李鼒,却见他捂着肚子,拧眉面露困难之色,恐是伤了脾胃,便来搀扶住他。二人磕磕绊绊地回到府邸,被李鼏逮了个正着,他疑惑地瞧着二人,星月慌忙地解释了一番,李鼏蹙眉,让星月下去。李鼒不敢抬头,只得悻悻然赸笑道:“二哥,我——”李鼏一抬手,李鼒吓得愈加低下头,那只手却轻轻放在他的头上,李鼏柔声道:“你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就如此心急出去吃冰?”李鼒惭愧低低嗯了一声。
夜幕已至,将近亥时。伶娘按李鼏吩咐到他房内商讨要事。伶娘躬身道:“大人,伶娘听闻这澶州城内乱诸多,今日偶然间从一乞讨的黄头小儿身上得到了一块铜牌,是大人言下的森罗派所属。”李鼏接过,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刻纹,若有所思,良久道:“乞讨?今日三弟也撞见了。我从唐彧那得知,森罗派在某位朝中重臣的庇护下无恶不作,行迹遍布除上都以外的各个县级对了,此次你回上都,帮我密切留意快活楼的梁生公子。”“此人是——”“韩炳全身边最受宠的娈童,他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不敢光明正大迎男宠入宫,免得流落了个断袖皇帝的笑名。”忽然门窗上多了一道黑影,李鼏瞧那影子应该是某位士兵,头盔上的红缨甚是好辨。他暗自冷笑,对伶娘道:“伶儿,今日本将累了,改日再陪你,且下去罢。”伶娘会意,颔首退下。
她出去时四下望了一眼,并未见着细作,门口处倒是多了一双脚印。
翌日清晨,宋星月一大早就被李鼏拉起来去洗一大盆子的衣物,说这是她带着李鼒乱跑的惩罚。星月汗颜,忍着一肚子火气刷衣服,洗着洗着便突然从一件衣服袖子里掏出一只玉白的簪子来,她擦了擦放在阳光下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于是收进衣襟里准备下次还给他。
此时李鼏正在县衙的公堂之上。氛围之肃穆,他双目平静无波,缓缓启唇:“明大人,我问你,城西和城东的十四家赌坊与赌妓交易牟取暴利,甚至截杀无辜百姓,这事你可知?”明大人坐在庭上擦了擦汗,身上的肥肉抖了三抖,颤颤巍巍地道:“小人小人不知”“那好,三十七个丐门、风门和火门的流派窝点分布在全城,你可知?”明大人面露惶恐之色,步履蹒跚地从堂上走下来跪在李鼏脚下,抱着他的腿喊求饶。李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可知,全城上上下下有千百名童叟被割下舌头被火钳烫伤双眼被断去手筋脚筋在街边乞讨,还盼着你来他们做主为天下正义做主。”明大人面色红辣辣的,眼泪巴巴的哭喊道:“小人小人有罪可小人实在是有口难言啊——”
李鼏一脚踢开了他油腻的身体,严厉道:“把人带上来!”于是后面进来一个被割掉了一只耳朵缠着绷带的女人,她跪下来道:“请大人做主,民女本是岩桦村一渔夫之女,不曾想有一日家中遭逢几名黑衣蒙面之人,小女并不认得只是,只是他们不仅抢空了家中所有的财物,还,还强暴了民女,将民女送到一处关满了人的地方,让我们每日上街乞讨来骗取钱财,还派人在街角巷道来监察我们。如若讨来的钱财不达要求,便用鞭子抽打我们,不给水和粮食家父曾多次上这里请大人为民女伸冤,最终不是被告知大人不在就是被衙役赶走”
李鼏死死盯着明大人,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罪?”明大人泪眼汪汪地道:“大人大人您可不知,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谋划的啊,那些流派都是一个团伙的!他们有他们有位高权重的主使者在作祟啊大人!还有赌坊,赌坊不一样,但是赌赌,赌坊的背后也有人,据小人了解,这十四家赌坊的主人每次来澶州城都喜欢喝上一杯槠山茶。小人知道的只有这些,您饶了小人吧——”
“槠山茶?”李鼏重复了一遍,忽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而冷色对着明大人说道:“你作为一城县令,本应匡扶正道,除恶扬善,却做出如此逾本之事,简直伤天害理。本将虽不是大理寺卿,却有权上禀御史台,你且看着办罢。”李鼏带着一众士兵离开了这个腌臜之地,只余明大人和几个被抓到的行骗之人在公堂上痛哭流涕。
陈鬯道:“大人,如此恐怕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李鼏道:“那亦只是我一人的麻烦,比不上全城百姓的麻烦。”二人带兵回去,路过一处墟市,有卖豆蓉锅饼,李鼏便买了一份,李鼒喜欢吃这个,眼下他这个三弟被自己关在房中,难免心里闷气,买他喜欢的小吃回去,好解他这几日的愁苦。思及此,李鼏笑了笑。陈鬯突然道:“对了大人,末将已按您的嘱咐描摹出了细作的脚印,此人脚板宽大,约五钧重量,身长六尺左右,形态偏矮胖。”李鼏满意地点头:“很好,不过还需观察一晚,切莫惊动。”“喏。”
李鼏托一士兵把豆蓉锅饼带到府中,他和陈鬯领着其余士兵到兵营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