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开始的枪声
将近三十万人的军队,在没有任何统一指挥和组织的情况下进攻人口百万级的城市,混乱和失序完全是可以遇见的;八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尽管并非庸才,也很清楚统一指挥,有序行动的重要性,但事到临头所有人仿佛都忘记了还有这回事,自顾自的调集自己的部下尽快开拔。
然后他们遇见了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该怎么向下面的人解释这场行动?
之前将军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那是陆军部该头疼的;可现在陆军部已经完蛋了,至少是已经彻底失去联络——无论事后发生什么,他们都能推脱说是执行了陆军部的命令,所有责任当然也是那些陆军部的高官们来承担。
那…现在呢?
军官们尝试着老调重弹,宣传枢密院处处针对陆军,公开包庇风暴军团这样一个叛徒,处心积虑的想要和陆军作对,让他们从王室忠诚最忠诚的护卫,沦落为枢密院呼来喝去的走狗。
“可审判不是已经结束了么?连陛下本人都已经说安森·巴赫是忠臣了,这还有什么好争论的?!”
很快就有士兵发现了这一致命的关键问题,哑口无言的军官无从解释,只能怒斥对方是“陆军败类”,“军团蛀虫”外加“士兵里的叛徒”,强行要求属下表态:“所有不想丢掉饭碗,被扔到克洛维大街上乞讨的,列队!集合!”
看着只是反驳了几句的同伴被上司用沾水皮鞭抽得体无完肤,士兵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该怎么选。
于是八个军团,近三十万士兵们在没有统一指挥,没有具体计划,更没有准确目标的前提下,开始了这场字面意义上的“三无兵变”,浩浩荡荡的向着克洛维城开进。
由于没有任何事先准备,八个军团倒是很默契的按照此前镇压外城区暴乱的行动路线向城市挺进,甚至连入城次序,行动部队的番号也都如出一辙,算是彼此互相提防,警惕的将军们之间最后的一点默契了。
当进攻命令下达的那一刻,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敌人并不仅仅是枢密院,还包括“肝胆相照”的同僚们;谁也不敢保证互相之间没有人会偷偷和枢密院达成某项协议,当场反水或者干脆暗中出卖,踩着自己人的尸体向上爬。
没有人敢保证其他人没有这种心思,因为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只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这么做罢了。
没有谁是傻子,真的打心里相信那位“教廷特使”的一面之词,这些手握兵权的将军们从一开始就是做的两手准备:一切顺利,那当然就推翻枢密院,恭迎陛下亲政;可只要受挫,那就得立刻拨乱反正,替陛下铲除叛军。
什么,谁是叛军?谁最后被歼灭了,谁就是罪大恶极,威胁陛下安危的叛军!
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的将军们一边催促军队加快推进速度,一边偷偷派人前往内城区向路德维希通风报信,视情况和对方里应外合,对自己人痛下杀手。
然而他们忘记了某个小小的前提:上一次行动之所以顺利是因为有白厅街警察配合,陆军部全盘规划,外加来自枢密院和王室的默许,镇压社会秩序尚未崩溃的外城区。
而这一次又是个什么情况?
刚踏进外城区街道的士兵们,立刻就在一片爆炸与火光中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他们踏足的根本不是整个王国最繁华的大都市,而是被天灾**狠狠蹂躏的战争地带。
伴随着呛人的硝烟和冲天的焰火,呼喊着不知所谓口号的市民们拿着崭新的步枪,肆意冲击着社区和街道内的每一处商铺,每一个餐馆,每一个作坊…轰鸣的铅弹在街道中肆意穿梭,铁锤木棍和狂笑声一起杂碎了店铺大门,漆黑肮脏的身影踏着血迹,一批又一批冲击着有重兵把守的工厂大门,在此起彼伏的哀嚎里跑到居民社区肆意纵火。
虽然早在最开始,枢密院就有不少人意识到滥发武器肯定会引起混乱,于是在组织街道社区武装的时候,特地选拔区域内资产比较丰厚,尤其是拥有不动产的富人担任武装领袖;这些有产者是最不希望看到社会治安崩溃的一群人,让他们控制民兵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想法是一回事,结果则是另外一回事:总有拿到了武器的平民不肯服从指挥,或者被上司指派去破坏对头家的产业,然后很快再引来报复……
于是穷人杀掠穷人,富人杀掠富人,有产者蹂躏没钱的人,没钱的人仇杀有产者泄愤…所谓的社区武装很快就名存实亡;当象征暴力的武器彻底泛滥的那一刻,所有人能依靠的便只剩下手中的暴力;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念头,一时冲动,就能让平日里最最任劳任怨的好人扣动扳机,肆无忌惮的杀掠。
第一批进城的军队,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片弱肉强食,自相残杀的人间炼狱。
得知情况的将军们先是目瞪口呆,但很快,就在彼此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立刻向先头部队下达了镇压暴乱的命令——任何胆敢阻拦行军,肆意杀掠的暴徒,都可以当场击毙!
根本不需要互相告知,他们立刻就意识到这到底是一个多么好的借口,可以让自己推翻枢密院,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国忠臣!
“卑鄙无耻的枢密院,竟然向暴民滥发武器,令伟大的克洛维城陷入饥荒和混乱,威胁陛下的安危,动摇王国根本!”
“任何一个亲眼看到这种场景的士兵,你们难道忍心放任这些被枢密院怂恿的暴徒蹂躏,破坏克洛维最美好的城市,让王国数以千万计的财富化为灰尽?!”
“那些工厂,商铺…全都是王国最美好的财富,而你们是王国的士兵,所以那些也是你们的财富!”
“士兵们,前进!保护你们的国王,将这些暴徒送下地狱,让枢密院为他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前进——!!!!前进——!!!!前进——!!!!”
震耳欲聋的呐喊在各个街道之间炸响,一轮一轮的齐射为军靴开路,轰鸣的炮火炸毁了暴徒们简陋的路障,挥舞马刀的骠骑兵,让那可笑的“方阵”瞬间分崩析离,任由红黑色的克洛维王旗宰割。
面对常备军团,克洛维最强大的中坚力量,一群刚刚获得步枪的暴徒当然不可能是对手,很快便节节败退,作鸟兽散。
但摧枯拉朽的军团也并未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狂飙勐进,兵线的推动速度很快就放缓了下来,而且还越来越慢。
可是没办法,攻占的街道需要分兵占领,夺取的工厂需要派人入驻,否则刚刚被打散的暴徒很快就会死灰复燃席卷而来,从后方切断军团的兵线,给他们找一万个麻烦。
而且随着军队继续向城市内部推进,遇到的对手也开始逐步升级:越是靠近内城区,街道和社区的混乱程度就越低,刚刚还能毫无顾忌的士兵们就越是不敢开枪。
更重要的是,虽然对手依然是暴徒,但对面似乎已经不再像他们最开始遇到的那些一样毫无战力,居然开始懂得修建防御工事,组织士兵躲在屋子里,阁楼上,对着大咧咧沿街道行军的士兵们集火交叉射击。
经验丰富的老兵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遇见同行了。
真正擅长战斗的军队在进攻受挫的第一时间最先想到的,永远不是如何突破敌人防线,而是确保自己侧翼和后方万无一失,尤其不能有被敌人包抄的风险;于是常备军团们的先头部队立刻选择了停止进攻,同时开始向上司传递情报,询问下一步计划。
而街道里的民兵武装也非常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水平…在猎枪俱乐部军官们的带领下,隔着社区入口和常备军团对峙,摆出只要不从我这里过,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架势。
战火,在这一刻竟然有了终止的迹象。
……………………………………
“…现在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奥斯特利亚宫广场中央,匆忙赶回来的军团副司令法比安对着桌上的地图,用铅笔在上面画出一个个箭头,表示常备军团的进攻路线:
“目前说来,对面应该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所以推进速度时快时慢,而且也根本看不出目标到底是哪里——有的应该是在朝陆军部进军,有的似乎根本没打算进攻内城区,有的还被前面军队挤在后面……”
“当然,绝大部分的目标依然是这里,或者说枢密院;推翻枢密院,是他们这场兵变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借口和理由;换而言之理论上我们可以完全不对奥斯特利亚宫布防,除非他们真做好了万全准备应对生擒卡洛斯二世陛下之后要解决的问题,不过我个人估计应该是没有。”
说着,法比安还不忘略带蔑视的讥讽一句:“如果我是他们,就绝对干不出让三十万大军攻城这种蠢事——这是严重的浪费,多余的士兵只会拖延行动效率,攻陷克洛维这样的大城市;十万人也就绰绰有余了。”
“完全赞同,不过那不是我们现在要关心的麻烦。”安森摆摆手,把话拽回正题:“所以他们已经停止推进,开始和内城区外围几个街道展开对峙了?”
“并非所有街道都是如此,但基本可以这么理解。”
法比安微微颔首,敲了敲桌上的地图:“八个军团根本没有任何协同合作,彼此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配合,否则几个街道恐怕早就被前后包围,不战而降了——多则几百人,少的连半个步兵营都凑不出来,继续战斗根本毫无意义。”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常备军团已经基本停止了推进;毕竟在外城区和进入内城区完全是两回事;街道周围也看不到什么袭击者,也就没有了让士兵们开枪的借口;他们也担心一旦真的陷入混战,军队有可能彻底失控,局势可就要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握了。”
“那么……”安森突然压低嗓音,目光死死的盯着法比安:
“会失控吗?”
没有立刻回答的军团副司令,嘴角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
“这是最后的警告,再不撤开的话,我们可就要开枪了!”
外城区某个偏僻街道中央,一位举着克洛维王旗的陆军上尉恼火的大声呼喊道;周围呛人的硝烟让他两个眼睛火辣辣的疼,几乎快要到睁不开的程度。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闭上或者用任何东西遮挡——就在他面前简陋的工事后方,至少有不下三位数的步枪探出了枪口。
而在他身后,保持着整齐线列的同伴们也举起了枪口;就在短短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双方都已经瞄准了彼此;稍有闪失,就会是枪林弹雨。
尽管如此,军官仍然在声嘶力竭的叫嚷:“你们听好了,我们不是来和你们交战的;恰恰相反,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
“枢密院的卑鄙小人,他们蒙蔽了陛下,将武器滥发给一般的民众,让克洛维城凭空多出了成千上万的暴徒;这些人正在危害王国,逼迫王室;他们是克洛维的蛀虫,是让陛下无法亲政的歹徒!”
“而我们,奥斯特利亚王室忠诚的陆军士兵们!我们正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为陛下剿灭这些该死的蛀虫;届时陛下将亲自掌管他的王国,让忠臣的臣民每一个人,都能享有他们应得的……”
听着那早就能把耳朵磨出茧的废话,躲在民兵人群中的克劳恩中校深吸口气,用颇有些无奈的口气小声自言自语:
“但愿…那位王室密探出身的混蛋能够遵守他的诺言吧!”
话音落下,枪口早已对准目标的他,果断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