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玉棺

  又过了数日,段红烛回来了。
  一到夏天,她身上穿得更加清凉,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却对此效果颇为洋洋自得。
  但这会儿,路人侧目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身后那七八人合力才能抬得动的一副青玉棺材。
  棺材毫不避讳地停放在彩华楼大门口,段红烛冲上前擂门,又把小厮顺子惊得目瞪口呆了半晌。
  过往行人皆对这楼子指指点点,顺子的呵欠打了一半硬生生停在那儿,此刻耳朵里进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才忙叫唤道:“红姐,你们这……唉!快进来,可别毁了楼子往后的生意!”
  段红烛着人直接将棺材抬进了后院,扭过身来叉着腰,对路口张望围观的人群高声吼道:“看什么看?散了!全都给我散了!”
  后院的一间柴房下有个酒窖,段红烛嘱人小心搬下去,别将棺材内的东西弄洒了。雇来的汉子见这棺材都是由玉石打造,深知赔不起,不用她多言亦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哪里磕了碰了。
  将东西安置好后,段红烛等他们来到院里,付了剩余的银两。
  院子内楼雪正在教丁若羽身法,看她忙活完了,便过去给她递来布巾擦汗。
  “可算完事了!”段红烛嚷嚷着要水喝,咕咚咕咚灌下一盏凉茶方接着问起来,“那棺材里都装了什么?神秘兮兮的,还不许我们打开……”
  丁若羽闻声而来,此刻立在她们二人身边,亦眨着双好奇的大眼睛。
  “哦哟,这丫头越长越俊俏了!”段红烛见到好看的小姑娘总会忍不住伸手去捏她们的脸蛋。
  丁若羽之前就被她揉得脸上都快过敏了,这次一见她狼爪伸过来,便躲到楼雪后头,将自家师父往前一推,出卖得彻彻底底。
  这副鸡贼的模样瞧得段红烛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收手作罢。
  晚间,为庆祝段红烛顺利回来,楼雪特地取了自己珍藏的陈年花雕,给桌上各人斟满。
  看离泓将酒盏推到丁若羽面前时,她才想起来,目前这位师兄是无法进食的。
  段红烛带着异样的眼神瞅着身旁骨瘦如柴的男子,掩饰地咳了两声问楼雪师徒:“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楼雪推开她道:“管那么多作甚?吃菜!这菜是师兄亲自下厨做的,大多数人都比不上他的手艺……可惜他自己没法尝到。”
  前几句还算能安慰一下当事人的心情,没想到紧跟着补了一刀,不愧是师父……丁若羽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离泓瞪了她一眼,拖着凳子去了院里,眼不见为净。
  原本夹得好好的一块大猪蹄,被他这么一瞪,手上没拿稳,向汤里滑去,眼见着就要汁水横飞。
  段红烛一伸手,将那猪蹄徒手接住,随后塞进了自己嘴里,啃得嘴角流油、毫无形象。
  楼雪也停不下来,塞了满满一嘴,含含糊糊道:“奇怪,师兄的厨艺怎么又精进了许多?明明自己尝不到味道的……”
  觥筹交错,一个时辰后,桌上菜和酒空空如也,三个酒量不算太大的人亦都醉了。
  桌上听段红烛说到这次为取玉棺去往炎国,得知短短几十天里,他们的君王燕祀的身体就突然不行了,膝下仅有两个六七岁的幼子,现如今炎国的朝政要务全都掌控在巫教手里。
  此番景况,想必是姜成桦的手笔。丁若羽暗叹此人城府至深,不亚于先前的浮舟,只盼他能好好对待无眠姐不让她受委屈,其余的爱怎样旁人也管不着。
  想到这,她自嘲地笑了。说起来,浮舟就相当于她的前世,为何换到今生,心机手腕上会同他相差那么多?
  丁若羽摇摇晃晃扶着桌子起身来到院里,被夏夜的凉风一吹,不由眯起了眼睛。
  月光下、草丛里,响着细细的虫鸣。离泓靠在廊柱旁望着清冷月华,乍一看,身形细长得如同被拉开的影子。
  她趔趄着奔了过去,挽住他一条手臂,没头没脑地仰着脸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离泓扶住她摇了摇,怀中少女已然醉倒。
  “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多许多年前,轮回祭坛前,那白衣女子看似平静地对他的背影道。
  那一刻,百年间积攒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他回身,不顾周围天兵惊异的目光,不顾自己身上刻意伪装成天族的气息暴露,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紧拥在怀里。
  浮舟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用力推开他,再拉着他,两人一起从天界坠入凡间。
  凡世的这一片山脉正下着大雨,他们寻了个狭窄的山洞躲雨,互相依偎着,彼此心跳相闻。
  可这两个人素来皆理智隐忍惯了,被瓢泼大雨一淋,反而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就此别过吧,”浮舟苦笑道,“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也别来找我了。”
  “那在你眼里,我又算什么?”他不甘地问。
  浮舟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在他嘴角。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露心迹,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三界之中,有谁不是身不由己?
  他转身,淋着大雨,再无留恋地消失于水雾朦胧的山道转弯处……
  而此刻,丁若羽忽然醒了,被他浑身的骨头勒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拉开他的衣领就对着里面吐了起来。
  离泓被紧紧缠着甩不开又不能动手伤她,差点被呕吐物埋掉,那一刹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小徒儿,那不是泔水桶,那是你男人……”楼雪喝得晕乎乎的出来吹风,正巧瞧见这一幕,忙上来拉开两人。
  然而,被那突然冒起的气味一熏,她也忍不住开始了,扶着离泓再次吐了他满身。
  真作孽,他宁愿重回幽冥殿被厉鬼咬个五百年,也不想受这番折磨。
  眼看着段红烛也跟来了,知道在劫难逃,离泓眼中的火光一闪而灭,终于栽倒在地,失去了所有意识。
  “死了?”
  段红烛迈着极其不雅的八字步,扶着廊柱弯腰去看,“哇”的一声吐他一脸。
  “你们……赔我!”丁若羽揪着她二人扭打起来,大着舌头道,“赔!你们不能把他弄脏了就一、一走了之……”
  次日一早,望着满院狼藉和草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另两位姑奶奶,丁若羽依稀记起些事来。
  她捏着鼻子,从二女身下扒出昏死过去的离泓,强忍着恶心拖着他来到院子另一边的小池塘,将其连人带衣服地泡进水中闭着眼搓洗了好一会儿,才拉上来。
  理了理终于被水冲干净的骷髅身上的松散布料,丁若羽不由庆幸他没变回之前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
  若换成那个样子,再被这么一弄,她会觉得天崩地裂的。
  夏天里火辣辣的日头一烤,衣料很快就干了。
  离泓缓过点劲来,黑洞洞的眼窝里现出丝微弱红焰,伸手拽住丁若羽垂在地上的裙角,半天没再动弹。
  “我错了,”丁若羽蹲在他身边忏悔道,“我不该吐你身上,更不该引得师父和段大姐过来,接连将你当成泔水桶……”
  就这强行憋笑的语气,和毫无愧意的措辞,算哪门子道歉。
  碰上这事,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样?
  “不过你身上的脏东西我已经帮忙洗掉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不说话便是同意了……”丁若羽念经似的飞快说着什么。
  她平日里话有这么多么?离泓爬起身来,捏住她的脸让她闭嘴。
  丁若羽从他看不出表情的骷髅脸上觉察出强烈的嫌弃,莫名回想起浮舟偶尔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难道她所认识的浮舟,一直在刻意模仿着真正的离泓,所以表现出的种种才会同她本人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差距?
  离泓松开手,起身走向停放玉棺的地窖。她一路跟随,见其以一己之力推开了棺盖,露出玉棺里血糊糊翻涌冒泡的软体怪物。
  回想起他上次亲手将一具尸体变成了类似的血怪,丁若羽胃里反出一口酸水。要不是昨晚全都吐光了,她现在只怕还会继续吐下去。
  容不得思考,离泓长腿一抬,躺进了那棺材。
  原本蛄蛹着的怪物一个个破裂成黏液,将其包被住,瞬间侵蚀掉他身上的衣物,棺材里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看不清面貌的躯体,一半浸泡在暗红的液体内。
  丁若羽心里头五味杂陈。他是自己爬进去的,照理说不会出什么事,可是一看到那些粘稠的血色液体,她又止不住的会想多。
  在外候了盏茶时分,猜他不会那么快爬出来,丁若羽自己走出地窖,楼雪和段红烛也都醒了,正叫着小丫鬟准备沐浴的热水,洗去沾了一身的秽物。
  丁若羽被她们两人叫过去帮忙搓背,待到整理干净了,楼雪方问起晚间被整得最惨的那位来。
  “他去地窖的玉棺里泡澡了。”丁若羽回道。
  楼雪大热天打了个寒噤,搓着双臂咕哝道:“无毒不丈夫,对自己都这么狠……”
  “师父,那玉棺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丁若羽凑近了发问。
  “死人泥……”楼雪将她揪进院里,四下张望无人才小声道,“那些东西都是用死人的肉身提炼出的。你知道蛊王是通过互相残杀而得到的最强蛊虫,这些东西也一样。以邪术炮制后,它们会变得只懂吞噬同类。等到最强的那一只出现后,其他的也都成了血泥。”
  而这时候,如果有活人能在不被同化的情况下压制住最强的血怪使其爆裂,则可融合那些血泥,重塑躯体。
  听她这么一通解释,丁若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