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意料之外
她叫了一下,很明显感觉到自己发出了声,却什么也听不见。
无边无际的孤独如潮湿的夜雾,她不知走了多久,那些幻象竟迟迟不肯出现。
这片幻境,会以自身心灵深处最恐惧的形式出现,随时更换内容。她感觉自己被这片死寂迫得有些急躁,猜想这是当前她最不愿维持的状态,终于强行控制着冷静了下来。
不去想任何人、任何事,就这样向前走,直到那抹白光出现。
白光果然出现了。
纷纷扬扬的夜雪,东邺太京的庄子……一切都与方才所经历的幻境一模一样。
“全都是假的,不要信……”丁若羽暗暗对自己道,步伐坚定地向记忆中的院门走去。
交错的剑光,冰冷的雪光,打斗声也渐渐变得清晰。她步入院内,看到徐氏苍白的容颜与浑身的伤口。床头,原本应该举着匕首帮母亲刺伤了一名杀手的自己却不见了。
徐氏渐渐不支倒地时,小屋半掩着的门终于被推开。
一名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如闲庭信步般缓缓走来,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怎会是你……”她看到徐氏难以置信的眼神,被刺客们压跪在地,紧紧控制着无法挣扎。
白衣少年笑起来似春风般柔和,双眼却冷酷如冰封的湖泊。
“巫教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他走向徐氏,接过那些刺客递来的刀,亲手割下了她的头颅。
掌心泛起一阵痛意,原来已被紧握的指甲刺破。丁若羽攥紧双手目不斜视地自他们身旁走过,将所有的悲伤和怀疑都抛在身后。
雪停了,漫长的噩梦才刚刚开了个头。
修罗场中,无眠领着土屋内的孩子们搬来坚硬的石头,将她活活砸死;地网宫选拔被狼咬伤,同一只笼子中的少年以她为诱饵,得到了晋级资格;夜间集训遭到暗算,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刀从腹中刺入,鲜血喷涌;到了边城的鬼林子后,沾染上花斑毒蛇吐出的瘴气与毒液,浑身溃烂……
所有她曾经历的一切,都以另一种极端展现出来,带着她跌入无法逃离的漩涡,直沉到地狱深处。
丁若羽原本清澈明亮的双眼,在走过这层层叠叠的幻阵后,熄灭为照不亮的寂夜。她步履如常、一刻未停,机械又麻木地向前走着,脚下的地面渐渐多出一些液体来,发出奇怪的声响。
暗夜中,一双双亡灵的手臂伸出地面,从看不见的地方缠绕上她前行的足踝,拉扯着阻止她继续走下去。
丁若羽抽出匕首,刺向那些手臂,黑暗中她却能清晰地看见,地上趴着的死灵都是她最熟悉的同伴。
“巧儿,救救我,带我走……”手臂被扎穿的陈岚伏在她脚下,握着她的脚腕,满面泪痕地哀求着。
她身上有好几处被伤得血肉模糊,已经完全走不了路,痛苦的眼神看得人心碎。
丁若羽心底涌上一阵难受,咬着牙挑开她的手,挣脱束缚向前方逐渐变得清晰的小林子疾奔而去。
暗夜中,郁飞琼一次又一次地扛来数名昏迷不醒的囚犯,活生生取出他们的心,献给一名浑身被黑斗篷笼罩着的男子。
男子露出恐怖诡异的面容,一伸手,将他的心也掏了出来,进行了一场血腥的献祭。
随后他带着满身的血腥味,朝飞奔而来的丁若羽射出一箭,箭尖直没入她的心脏。
呼吸顿时停住了一瞬,丁若羽向前一跄,差点摔倒在地。
可是她不能停,调整好身形又跑了下去……
镇魔塔中,离泓醒过来已是午时。他匆忙沿着地道暗河来到地底的峡谷深渊,急坠而下,就见到丁若羽正倒在魔族入口的封印结界处,身上飘着好几只忽明忽灭的流蜃。
他俯身将她背起,对着那光怪陆离的法阵道:“你迟早会与她相见,又何必急于一时,让她这么早就遭这番罪?”
朦胧中有风铃声响起,丁若羽睁开眼来,望着似曾相识的床帐,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镇魔塔下的地宫里。
她缓慢起身,浑身乏力,头晕目眩,整个人难受得好像三天三夜没睡般。
门口的珠帘被人拨开,离泓冷着张脸走进来,将手放在她头顶,金光闪动,有源源不断的念力传入,将她头部的疼痛和晕眩一下子化解掉。
“我是来找你的,不知为何,进了幽冥幻境……”见他神色不善,丁若羽只得先行交代事情经过。
“在幻境中都见到了什么?”见她头痛有所缓和,离泓也放开手,扶她重新躺下。
丁若羽想了片刻后道:“见到许多人和事……”
“最后一个幻阵,我想知道。”离泓打断她,嘴边带着丝冷笑。故作冷漠和不在意的模样,却在掩饰着心底的惶恐不安。
丁若羽望向他,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见到了……两个你。”
她轻轻道,伸手拉起他的手,两人的手竟是一样的冰凉。
“他果然……”离泓抽开手,发出微不可察的叹息。
“一个是现在的你,一个是年轻时的你。”丁若羽接着道,“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自相残杀……最后,你将另一个自己钉在了一根柱子上,取出自己的心撕成碎块喂进他嘴里,又耗尽毕生法力将他封印住,化成了一摊脓血。”
听着她的描述,离泓也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面色一度惨白,却在听完后笑了起来。
“幽冥幻境中倒映的都是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你是不是想起了天族与流焰交战那夜在山洞中坠入的梦魇?”离泓替她掖了掖被子,又道,“你将我带入到了自己身上,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
他自觉失言,停了下来没有将话说完。
“我不知道。”丁若羽看着他,她原本自以为清晰的情感,在幻境中见到另一个他时,变得一片混乱。
“以你现在的精神力,进一趟幽冥幻境,需要三五天才能复原。”离泓起身向外走,“养好了再回去。”
看着他漠然挺拔的背影,丁若羽恍惚中想起幻阵里出现过的一人,那云雾缭绕的广场中,面无表情的另一个自己……
酉时前后,大堂内传来南宫忆的声音,说吕贤达、楼雪等人已去了塔上等候。
离泓进来取了件外袍,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跟着南宫忆出了地宫。
丁若羽见他一如往常的冷漠傲慢,好笑地摇了摇头。下床活动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大碍,也不想管他的叮嘱,从衣橱里翻了套死士服换上,偷偷溜出塔外。
凡是他住的地方,总多留了一个衣橱,里面装着各式各样女装,全都是按照她的尺寸来的,像是一早就算好了她经常会用到。
天已全黑,训练营中的少年少女们也结束了一天的锻炼,各自去用膳或休息。远处一间间垒成一排的小土屋点亮了昏暗的光,星星点点,透出温暖的色彩。
幽冥幻境无疑给她的心境带来了一些改变,却也使得她愈发珍惜起现有的一切。只有对朋友和同伴的信任,才能打碎幻象的桎梏藩篱,回到真正的现实中来。
夜间,训练营边缘的林间小道尤为静谧,无人时只能听见风吹枝叶的沙沙声。
丁若羽突然放轻了脚步,今夜林中多出不一样的响动,显然是有人的。
她听到轻微的女子声音,不像是呼救的,也不便理会,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
虽只是沉闷地哼了一声,她仍能辨认出那是郁飞琼。
丁若羽伏低身形,悄悄摸索过去,缩在一棵树后,打算看清形势再来行动,却突然僵在了原地。
那个曾经想要追求她的少年,此刻正霸道而强势地拥吻着另一名少女,似是倾注了所有的爱恋。
她缓缓坐在地上,倚着树干,沉默地看着那两人从难解难分再到依依不舍地分开。
树影间投射下纯洁的月光,照在那少女脸上,让她愈发清醒过来。
宛莲。
丁若羽死死捂住嘴,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蹑手蹑脚地爬起身,飞快逃离了这片林子。
她没有按原计划回到自己的土屋,而是折回镇魔塔地宫,独自一人扶着床帏坐倒在地,许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