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章 我命硬
这孩子机灵的双眼藏着些许锋锐之意,还有几分警惕,薄薄的嘴唇有些冷。
头发像被踩踏过的乱草,衣服早已不成样子,一大半都成了布条,另一小半则戳满了窟窿。
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是一道道血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是新划伤的,乌黑的脚丫上,在裂开的污泥中,能看到鲜红的嫩肉。
昨天三人带朱九回来时,毕竟是夜晚,三人也没有心思仔细观察一个陌生的凡人,此刻静静地,一个师父,三个弟子,都在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闯入者。
老者脸庞暗红,皱纹深刻,灰白的长发披散在宽阔的肩膀后,眉毛又粗又密,只是颜色也已经花白,一双巨目隐含电威,看着都有些发烫。
此刻,老者正灼灼地看着朱九,从上到下,看的很仔细。
朱九被老者看的有点透不过气,感觉自己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被淹没。
老者看到了朱九浑身的伤口和戳满破洞的衣衫,如石刻般坚硬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朱九很难适应被这么多人一起看着,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他踌躇着在地上搓了搓脚,把两只手在胯上擦了擦,嗫嚅道:“朱九,见过老——老先生!”
他记得小时候爷爷教他识字的时候告诉他,陌生的长辈要叫“先生”,如果那人很老,就叫“老先生”,爷爷在镇上的货栈里记过账,识字,见过世面。
胖子猪头一样的圆脸向前一伸,诧异道:“该叫前辈——吧?”大师姐瞪了他一眼,胖子悻悻的闭了嘴。
老者突然道:“杀过人?”
朱九一愣,完全没料到老者的问题竟然如此难以捉摸,沉吟片刻,回答道:“是!”
“几个?”
“五个!”
“嘶——”
“为何杀人?”老者没有理会身后的嘈杂,继续淡淡问道。
“保命!”
“保命……保命!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大笑回荡山谷,不知为何,老者的眼神竟有些复杂。
“好!好!非常好!!!”
连说几个好字之后,老者突然凝目瞪视朱九的双眼,毫无征兆!!
朱九眼前顿时一花,耳中嗡鸣大作,脑海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犹如万千钢针不断的攒刺着自己娇嫩柔软的脑海!
在脑海受到攻击的刹那,朱九浑身有种雷电加身般的酥麻,身子一软,就要倒地,可这来自灵魂的刺痛也激发了朱九骨子里的坚韧和狠戾,眼中爆出凶芒,牙关紧咬,凝视着面前的老者,半步不退。
冷汗顺着额头流下,在他泥花花的脸上,冲出几道水沟,他的双眼变得通红,眼瞳深处散发着淡淡的幽芒。
老者对朱九的表现似乎极为满意,只是神色中隐有一丝不解,他抬手一挥,一道白光没入朱九额头。
白光一闪,朱九骤然从刚才的的剧痛恢复过来,脑海变得清澈通透许多,就像阳春三月的暖风那样和畅。
朱九看向老者的目光充满疑惑。
老者微微一笑,道:“朱九?哪里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朱九纵有疑惑,也不敢置老者的问话不理,老实答道:“东洲齐国人,我排行第九,上边只有一个姐姐活下来,八个哥哥全死了,爷爷说我命硬,与九暗合,还说'九'为大数,乃至阳至大之数,想让我活得久一些,所以取名‘朱九’”
老者背起手,抬头看向初升的朝阳,凝视良久,突然一声长叹,这长叹似乎蕴藏着无数感伤……
喃喃自语道:“难道这是天意?”
老者身后的三个弟子大眼瞪小眼,琢磨着师父这话中的含义。
闭目片刻,老者突然开口道:“朱九,你可愿意拜入我祭魂一门,做我的弟子?“
老者这话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就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而已。
可从三名弟子的表情上看,这句话绝不那么简单!
三个性格迥异的弟子,现在几乎是同一个表情: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仰视着师父的背影。
如果老者此时回过身来,一定会被这六道目光射成筛子。
这话听进朱九耳中的一瞬,他竟有种灵与肉分离的怪异感,他的灵魂躁动的极为剧烈,似乎瞬间已就已经做出了回答:“我愿意!”
可他看起来却偏偏有些目光呆滞,嘴巴微张,还有点不知所措。
在这一瞬,他似乎已经魂游物外,他看到自己驾着青云一路飞驰,来到齐国盈川县的一个小村落,那里的村西头有三间泥灰混着草杆糊起来的茅草屋,他看到爹娘喜极而泣,他看到姐姐披着红衣即将出嫁,他一口气买下了几十亩地……
可突然,遍地腥红的尸蝗爬入他的脑海,他又想起了埋骨地,他的脑海里跑出一个粗壮的身影,阿牛!
他的心似乎被什么刺到了!
刚才还无比平静心跳,此刻,似乎被一根针瞬间激活,心跳声狂如奔雷!响如战鼓!咚咚!咚咚!
朱九终于清醒过来,他瞬间就明白,此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对他的家人意味的什么:他可以让爹娘活得更好,他可以让姐姐有更多开心,他可以将阿牛的尸骨送回家!
片刻后,朱九颤抖地张开了还不怎么灵便的嘴巴,说道:“我——愿意!”
老者舒了一口气,笑了笑,摆了摆手,转身向着山顶正中的那个院落缓步走去,高大的背影竟有几分落寞、萧瑟……
大师姐,胖子和瘦子看着师尊落寞的背影,互相看着,从彼此眼神中似乎都感受到了迷惑,又有所明悟。
通过眼神交流毫无结果后,三人转过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个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小师弟。
看着朱九傻傻的样子,胖子有种冲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
可想到小师弟在毫无修为的情况下,就杀了五个人,他感到了脊背的凉意,终于没有走过去揍他一顿。
而是捏着鼻子,走上前去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很温柔地笑道:“小师弟,今后叫我二师兄就行!我叫钟离”
“三师兄,南鸿”瘦子默漠然道。
大师姐挽了一下额边的散发,细长的美目中似有万千感慨,开口道:“本想求师傅让师弟把你送过这片是非之地,不曾想,却捡来一个小师弟,真好!”
大师姐继续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很苦,看样子他很喜欢你,我和你的两位师兄定会护着你的周全!”
听了这话,朱九心中一暖。
胖子道:“小师弟,说实话,如果昨夜告诉我今天师父会收你为弟子,打死我都不信!”
“我也是这么想的!”三师兄淡然道。
胖子瞥了一眼南鸿,怒道:“多嘴!我还没说完呢!”
被瘦子打岔,胖子不免有几分悻悻然,继续说道:“小师弟,师兄有件事,刚才一直想问你。”
朱九心头一动,道:“二师兄但说无妨。”
胖子就压低声音问道“刚才是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竟敢大呼小叫的教训师父!?”
三师兄竟罕见地没有插话,大师姐也好奇地看着朱九。
朱九心中暗暗叫苦:“这……我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
想了想,还是老实地交代道:“我当时正在做梦,师父他老人家大呼小叫地,我有些着恼,可我在梦里哪里知道是谁?醒了以后一想,就明白了……”
“可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出门?”胖子仍然心有余悸地问道。
“我只是想找水洗洗脸……可找不到……”说完很无辜地张开双臂,破烂的衣袖顿时随风乱舞,破棉裤早成了布片……
看到朱九这幅样子,大师姐轻咳一声,道:“二师弟,你去禀明师父,带着朱九去宗内领一份入宗弟子的衣物和物品。”
胖子对大师姐十分尊敬,老实道:“是!师姐,我这就去!”
这时,从山顶正中的院落中传出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不用禀了,钟离,你带朱九去,不要领什么入宗弟子的物品,去领核心弟子的衣物!我的弟子,怎能和普通弟子一样?”
钟离看朱九一身脏兮兮地,忍不住大声道:“师父,是不是先让他洗洗……”
半晌,院子里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二师兄尴尬地一笑道:“看来师父默认了,小师弟,快去打盆水洗洗吧,我这一路带着你可真有点吃不消。”
“我有衣服,凑合用。”三师兄说完,化作一道残影,消失不见,几个呼吸之后,已经托着两件袍子再次出现在消失的位置。
倏忽来去的身形,看的朱九目瞪口呆,羡慕不已。
二师兄白了一眼三师兄道,说道:“不就是拿两件破袍子,至于用上这等惊云步法?”
“用得!小师弟又没见过!”
朱九忙接过三师兄的衣袍,倍感温暖地道:“谢谢三师兄!”
三师兄依然淡淡地说道:“进了这山,就是这山里的人。”
很显然,三师兄没把自己当外人,那种只有在阿牛身上才能体会到的信任感再次涌上朱九心头,很有些感动。
朱九立刻带着袍子返回自己的小屋,找到木桶,去不远处的一口泉眼汲了两桶水,倒进大缸里,以最快的速度洗净了身子,一缸清水,很快变成了腥红色的泥水。
朱九穿上三师兄拿来的两件袍子,一件内穿,一件外穿,不过袍子实在太长,前后摆都托到了地上,不由得有几分难堪。
提着前后摆,朱九倒是有点像只鸭子,直挺挺地走出院子,看的院子里面的三人表情各异,大师姐抬手间,嗤,嗤两声轻响,朱九袍子的前后摆突然短了一截,飞起四截布片,犹如蝴蝶的翅膀,翩翩飞起。
二师兄张开手掌轻轻一握,那飞起的几张布片顿时团缩成一团,飞到远处“蓬”的一下燃起一团黄色火焰,化作飞灰,点点不剩。
那团火焰距离朱九足有数丈,可火焰的灼热依然波及到了朱九,朱九心中震骇莫名!
朱九松开手后,袍子下摆刚好遮住脚腕,露出一双光脚丫……
二师兄再没有说什么,抓住朱九手臂,轻喝道:“走了!”
朱九只觉身子一轻,大师姐和三师兄的身影顿时飞快的变小,片刻间便只见其山,不见其人!
呼呼的山风拂过面庞,身上的衣袍烈烈作响,朱九感到一种劫难后的轻松。
二师兄开口说道:“小师弟,你知道吗?师父肯收你为弟子,很有可能是因为大师兄的缘故!”语气里分明带有一丝惆怅。
朱九奇道:“我还有个大师兄?!”
二师兄点点头,有些落寞的说道:“他是师父的独子,只是已经死了——”
“那时候三师弟还没有入门,我也刚刚拜入师尊门下,大师姐比我早一年……”
朱九没有插话,他听的很认真。
“那一年,大师兄只有十九岁,神态样貌与你还真有几分神似!当年大师兄喜欢宗内的一名女子,可那女子觉得师父在宗内的地位日渐衰落,便另攀了高枝,师兄有些气不过,再加上那女子攀上的弟子挑衅,其实也怪那弟子托大,被大师兄一招击毙!“
二师兄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继续道:“那时,师父正在宗内禁地,不知道外面已经翻了天,大师兄的那一招太惊世骇俗,震动全宗,那弟子的爹爹却抢先一步来到,眼看儿子被杀,也不问来由,直接向大师兄出了手!”
朱九听着二师兄的讲述,就像自己身临其境一般,心脏怦怦乱跳。
“那弟子的爹疯狂出手,接连十招,招招致命,可大师兄却硬硬地挺了过来,大师兄真是好样的!”
二师兄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没想到,那弟子的爹竟然祭出宗内四大长老才能拥有的地阶魂器,拼着损耗寿元激发,当场击杀了大师兄,大师兄肉身不保,魂飞魄散!”
“啪嗒”朱九突然感到一滴水一样的东西击打到自己的脸庞上。
“后来呢?”朱九忍不住问道。
“后来师父大发神威,以玄阶魂器对他地阶魂器,灭了那人的魂,以肉身对肉身,将那人打成了渣,然后,平了那孙子的爹的山头!”
朱九听的愣住了。
“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就从祭魂一门的主峰搬了出来,师父他老人家让出祭主之位,也不复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现在有点暴躁,不过我们很能理解他……”
呜呜的风声持续从朱九耳畔拂过,给他的心绪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伤感,他替大师兄感到惋惜,对师父则是深深地同情,他突然觉有些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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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高耸入云端的几座高峰渐渐扑到眼前,有种十分强大的压迫感。
一座山峰最高,看不到顶,坐落居中,次之两座山峰稍矮,并排居后,再次是四座更矮的山峰在第三排,一共七座。
“这几座山都住着什么人?”朱九好奇道。
二师兄道:“主峰当然住着宗主,也叫宗主峰,不过弟子们很少见过他,很多核心弟子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的真容,据说主峰还有一位神秘的存在叫魂主。”
二师兄又指向后面的两座山,说道:“左边是长老峰,四大长老居处,闲人难进,右边是十二魂卫,很是神秘,据说修的秘法,可以变幻身形,很少现身。”
朱九静静地听着,用心记着,这是他在埋骨地培养出的习惯,尽一切可能熟悉周边的环境。
“再往后,看到没有,最右边的一座,山头缺了一块儿的,炼魂门!啊呸!师父当年削的轻了!让老子来,怎么也得砍掉一半!让他们的窟窿再大点!”
“右数第二座,战魂门,和炼魂门一个鼻孔出气,可都高傲的很!”胖子的语气里很有些愤愤难平。
“第三座,祭魂门,算是咱们的老窝,可惜不让住了……其实是师父不想住了而已,不说也罢,现在也不怎么待见我们。”
“第四座,器魂门,炼制魂器的,据说炼制的魂器,整个大陆无出其右,可以炼制天阶魂器!你那晚看到的小鼎就是他们炼制的黄阶魂鼎!”
片刻后,钟离带着朱九向第三座山峰飞去,与朱九设想的不同,这山上并没有云雾缭绕的雕栏玉砌,神仙美景,竟然全是普普通通的山石。
突然,朱九吃惊地发现二师兄竟然带着他撞向山壁!
这下朱九大惊失色,大声叫道:“二师兄!!”
话声未落,朱九只感到眼前一黑,就像钻入了地底一般的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
耳边传来二师兄坏坏的声音:“师弟,忘了告诉你,山门都是在山腹之中,要经过洞口,钻进来的。”
朱九只觉得眼前红光一亮,一个奇丽壮观的洞府世界已然展现在自己面前!
整个冲天的巨峰都被从内部掏空,内壁由晶莹的红色石块组成,透出淡淡的红光,晶莹如玉。
内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突起,那是一个个平台,平台之后,是一个个洞口。
来往飞翔的弟子,犹如彩蝶一般来往穿梭。
洞府世界的正中,漂浮着一个巨大无匹的红色巨石,这巨石处在半山腰处,与山壁之间有一条均匀的空隙,空隙估计有几十丈宽,下面黑洞洞地,深不见底。
巨石上,建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房屋、院落,犹如一座城池!
巨石正中,是一个血色红石大殿,殿宇巍峨雄伟,坐镇整个洞府世界。
二师兄带着朱九一路飘飞向下,落向巨石正中的殿宇。
朱九随着二师兄来到大殿右首的偏殿门外,殿外左右各有一个石台,高丈余,各端坐一名红衣弟子。
两名红衣弟子,见到有人前来,从石台上飞身落下,悄无声息。
待看清来人,两名红衣弟子似乎感觉有些错愕,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