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大漠孤影直
****
东方黎明透出的第一丝光亮,照在朱九稍显单薄的脊背上,在前方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的腰里别着尖刀、断剑,背着弓箭和行囊,他走的很快。
没有地图,没有向导,他只听人说过,从埋骨地向北有一片广阔的山脉,叫大蟒山。
要进入大蟒山,朱九必须绕过埋骨地尸蝗的聚集区,绕过齐国的边军,他必须先向西行,继而转向东北方向。
只是,要往西走多久?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能凭着感觉疯狂地行走在茫茫大地上,无边无际的白沙如波浪般翻涌,有一个小黑点儿,在白浪中缓慢的移动着,看起来是那么孤单。
白天根据日头,夜晚根据星光辨别方向,渴了就喝口水,饿了就啃一口干粮。
朱九就这样走着,七天后,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头发灰白如野草,他嘴唇干裂,露出了里面的嫩肉,嫩肉上沾满了砂砾。
朱九并没有感到失望和气馁,相反,他感到越来越轻松,因为他闻到了土地的气息,真正的土地!
当金黄色的日头再次斜挂在西边的天空时,一条亮晶晶的黄金丝带横亘在天边的地平线上。
像是一条河。
朱九的眼中闪烁着和远处那条黄金丝带一样灿烂的光芒,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朱九喘着粗气,踉跄着开始奔跑……
河水很凉,也很清澈,岸边结着细碎的冰晶,几株绿草错落的分布在岸边,这凡间普通至极的景色,在朱九眼里却宛如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
站在清亮的河边,朱九紧绷的身心骤然松弛,双腿一软,颓然卧倒在地,朱九笑了,沙哑地荷荷笑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就是想笑。
几步之遥的距离,朱九却爬了很久,脸上厚厚的灰土因为笑容而簌簌扑落。
河水的倒影里,有个鬼一样的灰白色头颅,分不清五官和眉发,只能看到黑黑的眼睛和白白地牙齿。
看着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朱九的视线渐渐模糊,他闭上了双眼,猛地将头浸入冰冷的河水,贪婪而疯狂地喝着。
灰白的泥浆还挂在脸上,朱九仰面躺在岸边,张大嘴,大口呼吸着河边清新凉爽的空气,将堵在胸腹间的浊气尽数排出。
片刻后,朱九感觉到身体的知觉渐渐恢复,思绪也变得敏锐起来。
朱九爬起身,细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又极目远眺,只见四野一片空旷,既看不到人迹,也看不到野兽。
眼前这条河有七八丈宽,南北走向,弯弯曲曲地,截断了西行的道路,朱九计算了一下时日,自己已经西行将近十天。
朱九试图站起身来,可一种酸软无力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目光投向河水,不远处正有几条青鱼悠闲地啃咬着水草。
朱九薅了一把手边的野草,胡乱地填进嘴里,碧绿的汁液极为苦涩,却可以暂时充饥。
力气稍稍恢复,朱九脱光了衣服,洗了把脸,向河心走去,在河水刚刚漫过膝盖的地方停了下来,紧盯着在腿边游来游去的鱼儿,将手没入清澈见底的河水中。
由于远离人烟,这里的青鱼很肥,也出奇的好抓,不一会儿,朱九就抛上四五条来。
刮鳞去脏,朱九大快朵颐,酣畅至极!
鲜嫩的鱼肉不但味儿美,而且口感紧致,直到三条大鱼进了肚子,朱九才意犹未尽的抹了抹嘴唇。
提着手里的断剑,看着剑身截面上映出的清俊面庞,朱九感到有几分陌生。
棱角分明的面庞在埋骨地磨砺的多出几分凌厉,稚嫩的气息早已消失殆尽,薄薄的嘴唇有种说不出的冷漠,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透着些许摄人心魄的意味。
朱九甩了甩头,头发上的水珠纷纷跌落,在河面上激起一朵朵水花,吓走了几条刚游过来的青鱼。
断剑的剑刃有些卷曲,可能是击杀黑子时太过用力的缘故,朱九从怀里掏出那块巴掌大的破铁片,放在面前的石头上,撒上一捧河水,将带着鱼肉碎屑和鳞片的断剑在铁片上嗤嗤地磨了起来。
这铁片果然坚硬无比,不过十几下,刃口的卷边竟然被磨掉了!
朱九难抑内心的欣喜,把手里的断剑整个打磨了一遍,直到剑身缩小了一圈才罢手,然后将断剑在河水里冲洗了一下,重新握在手中,细细打量。
纤细的剑身竟然泛起冷冷的寒光,寒光里还带着一丝血红,剑刃比用青石磨出来的平滑了不知多少。
朱九心中不禁好奇,拿起石块上的铁片,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朱九连铁片上最细小的刻痕都没有放过,试图有所发现,但结果还是白费气力。
就在他即将放下铁片的那一刻,朱九突然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却又想不分明。
“咦?”
朱九心头猛然一跳,暗道:“剑早已磨完,可铁片为什么还是热的?”
朱九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喃喃自语道:“这——这不可能啊!
按常理,如此的冷天,磨剑完毕,只须片刻,磨刀石必然变的冰凉,哪里还能如这铁片一般,直至此刻依然温热,而且还没有变冷的意思。
朱九将铁片浸入冰凉的河水中,片刻后捞出,再次去摸,铁片还是温热的!
朱九愈发觉得这铁片不太普通,难道是一件宝物?
想到铁片发热的原因,他下意识地抽出从黑子那里拿来的那把直刃尖刀,再次在铁片上撒上一捧清水,开始磨了起来!
嗤嗤!嗤嗤!数十下过后,铁片竟然真的越来越热,朱九洒在上面的水很快就蒸腾而起,在铁片上方形成一团水雾!
如此诡异的一幕,极大地激起了朱九的好奇心,尖刀磨得越来越快,铁片也越来越热,甚至隐隐有些发红!
当朱九再向铁片洒水时,冰冷的河水竟然直接化作蒸汽,根本无法沾到铁片表面半点!
看着越来越明显的变化,这块毫不起眼的破铁片激出了朱九骨子里的狠劲儿,找来两块石头夹住铁片,继续磨!
“嗤嗤”声响不绝于耳,直刃尖刀以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窄,朱九索性翻转刀身,磨起了刀背!
眼看一把厚背直刃尖刀就要被朱九磨成一把利剑,突然!一股暴戾凶猛至极的狂乱气息不知从何处喷薄而出,瞬间笼罩住朱九全身!
刹那间,朱九只感到天旋地转,脑海一片空白,他感到一股撼天动地的巨大威压突然向自己挤压而来,又毫无征兆地倏忽离体而去,冷汗瞬间打湿朱九的后背。
石块上通红的铁片无风自动,疯狂的颤抖起来,叮叮声响中,铁片周围的石块片片碎裂,向四周飞溅,有的击打到朱九身上,瞬间划出道道血痕!
一团红雾不知从哪里冒出,眨眼间便笼罩住铁片所在的空间!
被定住身形的朱九一动也不能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也被冰冻,无法思考,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一股未知的意志掌控!
在朱九的感觉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万年,他对时空的感知似乎被彻底打乱,当那一团红雾渐渐凝实,朱九空白的意识才逐渐恢复清明。
他面前的破铁片上,昂然站立着一只小小的白毛怪鸟!
这种怪鸟朱九从未见过,长长的鸟腿比身子还长,头顶长着一簇翎毛,细长的鸟喙晶亮金黄,使得体型瘦小的它显得气势十足,在这只怪鸟身上,朱九竟隐隐感受到一股无比神圣和纯洁的气息!
这只体态高傲的白毛怪鸟,虽然体型只有巴掌大小,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一双小眼冷漠地打量着朱九。
一人一鸟互相瞪视着对方,朱九有种错觉,总觉得这只鸟就像人一样,眼神中露出只有人才具有的某种东西——情绪。
朱九脑海灵光一闪,开口道:
“你?”……
“你,会不会——说话?”……
“你能听懂我说话?”……
白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有些窘迫的朱九,眼神中有一丝困惑……
朱九看到这鸟儿奇怪的眼神,心中不由有些火起。
“能不能听懂我说话你倒是给个话啊……”
那鸟儿白了一眼朱九,扑棱了几下翅膀,跳转身子看向身后湍流不息的河水。
“哎……你?”
朱九对这只莫名出现的白鸟感到一筹莫展。
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这只怪鸟要做些什么。
白鸟小巧的脑袋左右转了转,目光最终锁定在朱九吃剩下的两条青鱼身上,也不见它怎么动作,竟突然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白鸟已经叼起那只比它体型还大一倍有余的青鱼!
小小的脑袋摇晃之间,硕大的青鱼倏的不见了踪影!
朱九顿时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白鸟。
吃完剩下的两条青鱼后,白鸟又瞬间回到原来的位置,怔怔地看着朱九。
朱九就像看着怪物一样的看着白鸟,不太确定地开口问道:“你——吃鱼?”
白鸟竟然乖巧地点了点头。
“还要吃?”
白鸟又点了点头……
无论朱九感到多么不可思议和荒诞,他还是恍恍惚惚地走进河水中,不断的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青鱼扔上岸边。
而白鸟也毫不客气地一条一条地吞入腹中,诡异的是,吞了这么多条鱼,白鸟的体型却没有半分变化。
白鸟在吃了几十条鱼后终于停下,重新站在了铁片之上。
朱九刚从虚脱中恢复,这番劳累确实让他有些吃不消,好在这白鸟的胃口不是无底洞。
朱九上岸后,说到:“看你这么能吃,一定饿了很久吧?”
白鸟不置可否,淡淡撇了一眼朱九,用金黄色的长喙梳理了一下翅膀上的羽毛,化作点点白芒,消失不见。
伴随着白芒的消失,一个轻灵甜脆的声音从白芒中飘然而出:“我要休息,不要打扰我!”
乍一听到这话,朱九着实被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笑道:“打扰?我什么时候打扰过你?”
朱九弯腰拾起那块破铁片,多了几分小心,经历过刚才的一幕,再次看着这块平平无奇的铁片,心道:“如果这真是一件稀世珍宝?应该能卖不少银子吧?”
“卖了我,你会死!”
朱九被这话吓了一跳,旋即恼道:“你竟知道我在想什么!!?”……
等了半晌,那只白鸟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朱九心里暗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往后——”
想到刚才白鸟的话语,朱九更是毫无头绪,心道:“我会死?为什么卖了你就会死?还是说,离开这铁片我会死?”
朱九甩了甩脑袋,没有再去想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反正自己目前也没有卖掉这铁片的打算,应该还不会有性命之忧。
天色将晚,朱九并没有停下来休息,这么多天日夜兼程,他就是为了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朱九将行李打包背好,将那块儿看起来毫无变化的破铁片放进胸口的布袋里,自从那次挡住黑子的一箭后,他一直把破铁片放在这里——
河边的夜空明显比埋骨地的夜空清亮、透彻的多,点点星光就像无数亮晶晶的宝石镶满天空,红的,蓝的,紫的,仿佛抬手就能鞠下一捧。
朱九顺着河流折而北行,这样到达东北方的大蟒山脉可能会慢一些,但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水源地,水有时候就是命。
走在清冷寂静的夜色中,脚下传来沙沙的轻响,朱九想着奇怪的鸟儿。
一种奇妙的感觉浮上朱九心头:他似乎感觉自己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孤单了。
朱九沿河一路向北,渐渐地,岸边再也见不到青草,河里的碎冰却越来越多,并逐渐向河心蔓延,直到有一天,朱九所看到的河面已被完全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