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 上午九点
华懋饭店
彻夜无眠的一晚，让王良生的脚下生根，站在窗边遥看着东方鱼肚白吐露，和清晨第一抹日光升起。
酒店的早餐已经整齐的摆在桌上恭候已久，可直到过时还是没等来主人的垂怜。
浓茶一杯一杯的过迭逐渐变成清水，窗外的太阳温度逐渐升高，日光透过白纱窗帘晶莹的撒在书房，暗红色的地板上，深棕色的书桌，及同色排列整齐的书架上。人潮翻涌的浪潮声把一天最重要的时间段推至顶点，可熙熙攘攘的叫卖和拉客的声音，没有一件是能为王良生带来任何好消息的。
久久牵挂的心还在远方随着自己的同志跌宕波折，而上海城内的安定平和却让王良生的心中更加难以平稳。
暴风雨来临的前夕，总会用一些迷惑的手段让你暂且放松警惕，可一旦被迷惑之后，可就真的连绝地重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张用自己的办法可以得到目前行动局的局势，让他哪怕暂时不能有任何作为的情况下，得到一丁点好的消息，也是对他此时极大的安抚。
王良生和宋函青的连线需要老张从中搭建，在他昨夜传出情报后，如果行动局真的被控制起来的话，让汪延宪知道在汪伪特工总部有共党潜伏的消息，最迟下午一定会传到汪延宪的耳朵里。一旦被汪延宪得知在他的身边有熟知“暗香”研发进度的共党，而且还是密切合作关系的话，那启动第一研究室的计划一定会搁置。
想到这里，王良生又一次试图喝水来掩饰心中无法平息的忧虑。
所幸纪雯菁及时带来最新的消息……
上午九点
“怎么样？老张回来了吗？”
站在书房桌前，王良生专注的看着纪雯菁问道。
“回来了，老张说行动局通往上山的出入口被陌生面孔守卫把守，而且警戒比平时增加了三倍，看不到我们的同志，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应该是被汪伪的人控制起来了。但有一点很奇怪……”
老张传来的消息，出入口被陌生面孔把守，如果真正控制行动局的话，就必须需要一定数量的兵力，但如果出动兵力，汪延宪怎么可能没有得到消息？还是他们是故意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专等着他们上钩，然后一网打尽？
这种可能只在王良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这件事情有八成是汪延宪不知情的可能，根据昨晚在金玫瑰汪延宪的表现来看，他目前最看中的事情是推动毒华计划的发展，一举端点共党的据点固然重要，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自私。在紧急情况下，他会不顾一切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其他都是其次。所以在巨大的金钱诱惑下，一个人的表现最贴近于内心，汪延宪如果真的把这件事情当成诱饵，他不会看到徐苓洁与我同行并熟知时，脸上会表现出诧异的神情。”
汪延宪十分迫切的想要独吞这块天降的馅饼，而且他想摆脱目前被麻宫秋野和佐藤上二的控制，他就急需一定的作为和成绩来获得日本大佐树下川一的赏识提携。石景山的出现是帮助他高升最合适的踏板，等于是适时出现的贵人，汪延宪不仅不会对他有所怀疑，还会把他视成座上宾，至少在他仍坐在汪伪特工总部处座位置之前不会有所改变，但这也是在没有外界情报干扰的情况下。
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他们需要在短时间内给汪延宪制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保护罩”，让他全心投入“暗香”的研发，加深他渴望有所作为的冲劲，以给他们争取到更多时间处理行动局里的“害虫”。
纪雯菁突然想到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可能性，“会不会……是我们的人从汪伪特工总部内部把消息隔绝了？”
等着王良生的反应，他抬起眼眸，看向纪雯菁。
……
……
三五七祠堂后山
视野中壮阔的墓群皆让所观者叹为观止，在青山为背景的一片开阔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墓碑整齐排列。
从数字“一”开始，到最大限度能看到的“一零七”，“一一九”，序号按前后排列。一排墓碑大约到十五到二十座，墓碑上面排列序号被擦拭的虽旧如新，一目了然。
“我去……”
小柿子因为被极大的阴气所震慑，躲在宋函青的身后难以置信的说道。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死人墓？”
要说是祠堂的话怎么可能，一个家族要从什么朝代传下来才能有这么显赫的场面？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不，小柿子干脆不相信，这放眼望去，整齐排列的墓碑笼统数一下，怎么着也有十几二十排，那就说明这里的墓碑之前也有三百座！
如果平均一个家族每代四世同堂的话，那也之前得保持六七十代不覆灭，要算每个人至少活六十年，那这个家族的起源至少要从四百年之前就存在了。这个数据太令人震撼了，而且他在上海，就从来没听说有哪个家族能够从明朝开始延续至今的。
“这是衣冠冢。”
“衣冠冢？这么多！全都没有尸身吗？”
小柿子不知道是自己感叹，还是再问宋函青，看着上面只刻了数字的墓碑，但凡有点脑子就看得出这么多墓碑和寻常的不同。
越过层层墓碑，隐约在这处山林中，看到墓碑的尾处有人影出现。
一件银色且高大的背影，和一个佝偻的妇人正站在一处新建的墓碑前。
燃烧的香烛把宋函青引领至墓碑末尾，新鲜的土壤味道随着他们靠近逐渐加深，墓碑后凸起的小山丘，是埋葬尸身，新翻起的湿土。
小柿子因为害怕，根本躲在宋函青身后不敢抬头，更不敢往前看，直到他独自默默数了将近二十排左右之后，发觉宋函青驻足，他不解的抬头，这才惊喜的发现师敬昆银色睡衣的背影。
“少爷！少——”
小柿子喜出望外，可一看到他眼前的墓碑上，这个熟悉的黑白人像时，他脸上的兴奋戛然而止，就连未说出口的少爷都被生生咽下。
茉莉的墓碑是三五七祠堂中的一个，而她的墓碑上，与其他墓碑同样没有纂刻姓名，而是以“三五七”命名，是三五七祠堂中最后归位的句号。
茉莉是最后一位，被葬在这座祠堂，那也就意味着她在当年也同样是“三五七”事件中的受害者。
听闻有客人造访，和师敬昆共同面对墓碑的佝偻妇人，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弓着身朝他们看去。
“老师？”
哪怕岁月变迁，时间的痕迹在老师脸上肆意挥霍，可宋函青还是认出了当年和她一起参加抗日活动的老师。
“青青……”
大半身子已入黄土，和三百多名受害者一同度过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老妇人，做梦都不敢想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竟还能看到熟悉的面孔！这是她钟爱的学生啊。
宋函青快走过去，一把搀扶着老妇人的双臂，骨瘦如柴的双臂和她松弛的脸庞，让宋函青不禁眼眶湿热，她以为在那场活动中老师已经……没想到老师居然幸运的从日本人的魔爪中逃脱，这个消息真是让她太惊喜了！
“青青，你……你活着，还活着真……真是太好了！”
老妇人皮包骨的双手紧紧的拉着宋函青的手忍不住颤抖，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激动在这一刻尽然涌现。
宋函青激动之余，说不出话，只知道一个劲的点头，告诉她，“我活着，我们都活着，老师，真是太好了，还能见到您真的太好了。”
老妇人兴奋之余，看着宋函青体面的装扮，十年前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他们当时被日本人的机枪扫射打的四处抱头逃窜，支离破碎，每个人都随时有被子弹命中的风险，哪怕这样老师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她的学生全都护送到安全地带，她的腿在人群慌乱中为掩护学生被打伤，流血不止险些丧命，不过还好有老天爷眷顾，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仅有用的一条腿。
等他从好心人家再次醒来后，就发现了惊天噩耗，她的老伴儿在抗日活动中被日本人杀害，学生死的死，捕的捕，被枪毙的枪毙，有的甚至被肢解，化学实验结束后像丢垃圾似的暴露在众人面前，上海一度变成人间烈狱。才短短几天，不到五十岁的老师一夕之间变成了白发婆婆，她已无心继续前行，只想一心选择一个与世隔绝，远离烽火狼烟的偏僻之地荒度余生。于是便把自己和老伴所有的家产变卖，修建了这座祠堂，名为“三五七”祠堂。
了解到老师修建这座祠堂的本意，还有老师这些年来遭遇的不幸，宋函青何止心疼二字可以概括的，她紧紧握着老师的手臂，十年来的怀念和突如其来的欣喜，让她不知道所有想说的话一时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