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南归(1)
三月初,冰雪融化,暖风徐徐,绿芽萌萌。
天门峰下山的小路上有一老一少缓缓下山,少年青衫布鞋,头挽发髻,依旧横插着一支带有几片绿叶的青色竹枝,面容俊朗,身材修长,少年背着青色竹篓,健步如飞。
少年身后是一位白发老人,稍稍驼背,手杵青竹行山杖,精神抖擞,腿脚麻利的紧紧跟着少年人朝山下行去。
天门峰竹楼上,青衣老道手扶青竹栏杆,静静的看向下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三天前白家家主来到天门峰竹楼告知姜歌南归时间及路线后便匆匆下山,姜歌很想知道白灵儿会不会一同随行,姜歌还没来得及问白家家主就迅速离开,走之前说了句:“姜少主根据既定线路安心南归,一应事宜皆有安排。”
姜歌有些失落,但想起不久就会见到父亲,也就没那么失落了。此后两天福伯收拾着各种路上可能会用到的物品,姜歌则十分悠闲的在天门峰逛来逛去,走走停停的在多看一看,姜歌心中不舍,此去南归,再想北上就难如登天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青衣道人找着姜歌坐在石桌前聊了许久,道人询问了少年人对世事的看法,对胡人汉人的各自看法,家族氏族的看法。少年认真的回答了许多问题,可仍然有许多问题自己犹豫不定,不敢妄下定论。
道人问:“汉人、胡人可有善恶之分?”
少年答:“应皆有。”
道人问:“胡人可杀否,汉人可杀否?当如何辨别?”
少年沉思。
道人继续问:“民族之义,国之义,家之义,人之义,当如何抉择?”
少年不语。
道人再问:“当下世道,为汉人当如何,为一族当如何,为一国当如何?若为子民当如何,为族长家主当如何,为一地之官员当如何,为一军之将当如何,为一国之君当如何。”
少年仍旧沉思。
道人最后说道:“人之根本大道如何得扪心自问,家国大义,民族仇恨,忠奸善恶该如何排序区分?书中自有其说,如何做,多行多看多想还得问心。一叶障目,心中不明,便会作出错误的决定。生逢乱世,当有为,且行之正,无愧于心。”
少年起身,肃穆躬身作揖说:“小子涉世未深,必行路万里,观山河湖海南北人心,行前慎思。天师所教,小子谨记。”
道人最后给姜歌留下了几个药瓶,皆是道人亲自炼制,除了常规的内外伤药,止血祛毒药物外还有一个碧绿小瓶,瓶内有三颗绿色小药丸,色泽圆润,药香浓郁沁人心脾,瓶上随意用小篆写着续命丹三个字。
姜歌知道续命丹的珍贵,当初道人把奄奄一息的自己从长安救出来时就吃过一颗续命丹,要不是这枚丹药吊着命,自己现在估计早就见过阎王了。道人说过,尚有一息之人吃一颗续命丹便可生血造肉,只要受伤之人不再受到伤害,可保一命。
看着瓶瓶罐罐和这瓶续命丹姜歌内心温暖感动交织在一起,道人虽然平时话不多,每天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在药房里鼓捣着各种草药。救过自己和福伯也没有任何要求回报。就像小时候洛阳祠堂里见到的那几个白头发族老一样,有敬畏,更多的是亲切和信任。
姜歌与福伯出发的清晨老道人送别时说:“天门峰隐秘安全,山下的十里铺也不会遭到祸害,老道就在这天门峰安心修道,希望还有见面的机会。公子气象已显,认清本心,行正道,大道可期,此去离别,多珍重。”
少年深深作揖然后转身大步离去,眼中早已泛滥,对老道人的救命之恩深藏心底,永世不忘。
姜歌没有见到那个一身白衣的漂亮姑娘,也没见着那个手持羽扇的中年儒士,心中虽然有些失落,可姜歌明白,他们肯定就在不远,护送自己南归定然危机重重。心中感激,只想早点渡过大江,让白家护送自己的人早日完成任务——
十里铺一座普通小院里。
天气稍暖,寒意却依旧,手持黑色羽扇的终年儒士坐在椅子上,一手轻轻摇扇,一手握拳,拇指在食指一侧来回摩挲。
儒士前恭敬站有两人,居左的男子四十来岁,虎背熊腰,一脸黝黑,长相寻常,双手粗糙有不少老茧,看上去就是常年做体力活的人。
居右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俊彦,身材修长,一身白色锦服加上俊俏的长相,腰间还斜插着一支通体雪白的长萧,气质非凡,如那画卷里走出来的谪仙人一般,要是在江淮走上一遭,铁定的让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汗颜掩面自愧不如,更别说女子瞧见了这谪仙人般的人物肯定不可自拔沉迷其中,就是那些早已认命的妇人们见着,一颗颗逐渐衰老的心脏也会剧烈的跳动起来。
粗陋汉子叫白樵,是白家管事之一,十里铺就是白家在长安附近最重要的据点之一,一应事宜都归白樵负责。
年轻人叫白羽,白家家主白楼的养子,也是既定的未来白家家主。
“都安排妥当了?”白楼问道。
“回家主,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姜公子南渡的路线沿路都有我们的人守护,确保姜公子安全无忧。”白樵拱手回答道。
白楼用手抚摸了几下手中的黑色羽扇朝白羽看了一眼说道:“白家历来会如此,你尚且年轻,有些事还不能对你说,一路上保证姜家那小子没有性命之忧即可,为父知道与你一起长大的几个白羽卫在长安因为那小子而死,你心里多少会有怨念。但在白家,承诺比什么都重要。明白?”
白羽迅速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恭敬的回答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明白,家族利益为重。”说完后白羽的眼中快速闪过一道怨恨的亮光。
“安全渡江,我和灵儿在金陵等你们。早点休息,明日出发,各司其职。”白楼说完站起身独自离开。
白樵应了声‘喏’后也快速离开。
白羽并未急着离开,躬身轻轻拍打了一下膝盖上的灰尘,从腰间拿出那支白玉萧,双手轻轻抚摸,就像是抚摸那个一身白衣有两个梨涡的丫头的头发一般,满脸的溺爱表情,似乎有些痴了——
“少爷,根据白家主提供的信息来看,现在外面群雄并起,北方全部被胡人占领,短短一年不到整个中原就分崩离析了,那些胡人还各自占据地盘称王称帝,咱们这一路回去怕是不容易。”福伯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捶着腿说道。
“正是如此不能走大道,只能在山野间穿梭,白家主给的地图很详尽,路线我仔细研究过确实最安全,可是最慢,数千里路一半路靠走,我倒是不觉得辛苦,只是您这一路走下来,身子骨怕吃不消啊。我得想想办法才行。”姜歌从竹篓里拿出干粮分给旁边的老人,自己打开地图仔细的研究起来。
“原来江北的荆州之地尽数沦陷,只剩下江南数郡,咱们得先到司州上洛郡,然后南下经过魏兴郡东部进入上庸郡,再继续南下在建平郡北部想办法渡江就安全了。”姜歌撕了一小块肉干慢慢咀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吃着干粮的福伯继续说道:“三天后我们就会到上洛郡,整个司州都是匈奴人,一直往南匈奴人肯定不少,说不得还会有其他胡人的势力。到时候若遇到胡人福伯不必惊慌,装作我的奴仆装聋作哑即可,其他的我来应付。如果胡人行凶福伯躲远点,只要不遇见成建制的军队,一些匪兵我应该没问题。”
“老奴听少爷的,这把老骨头也只能给少爷做些杂役事情了,要是再年轻十岁,老奴我一人对付两三个胡奴还是可以的。岁月不饶人啊,临了还成了少爷的拖累。”福伯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匕首,那是青衣道人送给福伯的,说是关键时刻匕首能救人性命。老人心里其实没想着能拿着匕首杀多少人,如果遇到不可为之时,依着少爷善良单纯的性格定会舍身救人,这匕首可以了结自己,让少爷不受拖累才能逃脱生还。
“说实话,白家那边我并不太信任。不然少爷在长安也不会受那么多苦。”福伯皱了皱眉头说道:“按照两家之约,白家只是保证少爷不死,怎么个不死,老奴可清楚的很呐。”
“一切还得靠自己,把性命交给他人掌握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在休息半个时辰,争取入夜前走出京兆地界。”姜歌喝了口水躺在地上用行囊当枕头开始闭目养神。福伯看了看四周的山林便靠在石头边闭上了眼睛,只不过一只手紧紧的握着匕首——
荆州武昌郡。
江堤上姜善一与姜善忠并肩而行,身后数十影卫紧随其后。
大江东去,滚滚而流,蔚为壮观。
姜善一停步笼着袖朝着江北的远方望去。小声的自言自语道:“也只有这滔滔不绝的汹涌江水可以让那些胡人望而却步。”
“善忠,荆州流民肆虐,听闻有个叫杜弢的人在长沙郡收拢流民,官府都被他给烧了?”
“是的,此人是蜀郡名士,符节令杜植之孙,略阳护军杜眕之子。任醴陵县令很受南平郡太守应詹赏识,长沙、安成、衡阳三郡流民叛乱,杜弢被流民推举为首领,现占三郡招募南逃流民,有意自立。”姜善忠详实答道。
“刺史周顗不事俗务整日的醉酒,荆州也不安稳啊,陶侃将军那的拜帖递交了没有?”姜善一叹了口气问道。
“昨日已经递交陶府门房了,尚未回信,留有家仆在那边候着呢,一有消息就会报来。”姜善忠一丝不苟的回答道。
“江淮地界目前我们暂时不动,荆州内流民四起,我们武陵还算安稳,剩下的几个郡估计都有答问,摊上个酒鬼大人,这乱世只会更乱。荆州也就陶将军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治军严苛,治下有序。寒士出生多有为,陶将军我们要拉拢过来。有实权有抱负,咱们姜家扎根荆州就更稳了。至于杜弢那边也得联络上,适当的给予一定的支持,让其不要往武陵地界扩张即可。”姜善一说完便不再言语,依旧望着江北,白家送来消息,歌儿已经出发十日有余了。姜善忠见家主又在想心思了便轻声应诺带着人去安排流民那边的事情——
上庸郡上庸县十里外的堵河边。
河不宽,约莫十丈左右,河水潺潺,月亮倒影在平静的河面。
福伯已经瘫痪在河滩,趴在河边贪婪的喝着河水,整张脸都沉入到了水中。
姜歌选择了一颗较大的石头坐着,弯着腰在用河水清洗着脸和手臂。
出发前背着的竹篓早已不见踪影,福伯的左腿上绑着被血染红的布条。一头白发散乱的披着,身上的衣服破败不堪。
原本青衫书生打扮的姜歌此时更为不雅,两袖早已不见,左臂胳膊上缠着一条青色的布条,衣衫凌乱。
哗的一声,福伯沉入水面的整张脸露出水面,一半的头发被河水浸湿,原本就苍老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恐怖。
“他娘的胡人,简直就是畜生,见着汉人就杀,狗日的两脚羊,这北方还让不让人活了。老子手上若有兵必定屠了他们,一个不剩。”福伯朝水中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用力过猛牵动了腿上的伤。哎哟哎哟的不停叫唤,嘴里还在不停的骂骂咧咧诅咒那些胡人祖宗十八代。
姜歌慢慢拆开手臂上然满血的布条,轻轻的用河水清晰,然后取出伤药敷上,右手用力在胸口撕下一块布条紧紧的绑在手臂上。整个动作娴熟迅速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绑完左臂姜歌已经是满头大汗,双手捧了捧水泼在脸上,然后慢慢了趴在水面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流淌而过的清澈河水。
稍稍舒缓了一些之后姜歌艰难起身,走到旁边早已仰面躺在石滩上喘着气的福伯,掏出了一颗止痛舒缓的丹药喂进了老人的嘴里,然后手里捧着水喂老人吞下药丸。随后轻轻的将老人腿上一样染红的布条拆开,看着翻出来的血肉,用清水慢慢冲刷,随后撒上药粉,在身上随意撕扯一块布紧紧的绑好。
也许是骂累了,也许是太疼了,老人在少年换药的时候已经沉沉睡去。
看着沉沉睡去的老人,姜歌握着老人粗糙的手,心中酸楚。比自己父亲还要大许多的人,从小陪伴自己最多的人,跟着自己差点困死在长安,没过多久安静日子又跟着自己翻山越岭,还要被胡人追杀。腿上的那个刀伤就是自己疏忽之下,觉得胡人小孩应该会善良单纯对自己没有危险。结果被那个小孩抓住机会拿着割肉刀刺向自己后背,若不是老人发现的早跑到自己身后用大腿挡住了这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在居心叵测之人身上动用时就是最大的威胁。一路走来,虽然多数为山林小路,但是也遇到过许多荒无人烟的村庄,胡人不事耕种,中原又闹天灾,根本没有粮食,胡人成群结队的到处捕杀遗留在北方的汉人,不论老幼男女,抓住之后拖回聚集地分而食之。
姜歌在亲眼见过一次胡人蒸煮汉人时,一股滔天杀意染红了姜歌的双眼,看着那些胡人啃食着煮好的汉人身躯,胸中剧烈翻滚,一口恶气憋的自己生疼。于是姜歌一人冲进人群,赤手空拳,硬生生的杀了接近五十多人。逃走的胡人迅速去找附近的游骑,从那晚起,姜歌和福伯就被一路追杀。半个多月来,一波接一波的胡人游骑追上两人,面对整个建制的游骑小队,姜歌从五人斥候队杀到前天见到的的百人队。
在慌乱逃跑的时候姜歌已经忘记了白家主制定的南归路线,直到跑到上庸城外的时候,看见城墙上飘扬的黑色秦字大旗,才豁出去赌命般的跑到城下用别扭的羌族话喊着救命,城墙上的守卫看见远处尘土飞扬,且有一面黄色汉字大旗迅速奔来,赶紧报备守城主将,在匈奴游骑离上庸城不到一里距离的时候,从城内冲出数百羌人轻骑杀向追杀自己许多日的百人游骑。在双方厮杀的时候姜歌带着福伯跳入贯穿城池的堵河,沉入水底迅速飘向下游十里之外。
姜歌四处收集着干枯的树枝,在河边几块一人高的大石之间堆起柴堆,又把昏迷的福伯艰难的背到大石下早就铺好的青草堆上躺好。然后用火石点燃火堆,尽量让自己和发抖的福伯感到温暖。
感觉到身体舒服一些后姜歌走到河边,取了一些树叶树枝,在河边用石头围了一个小水坑,水坑挖到膝盖深,在水坑上放置许多青草树枝树叶,水坑边沿留了一个巴掌大的口子,做完这些后姜歌继续拾取了一些干柴放在火堆旁,靠着大石头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姜歌做了一个梦,梦里面那个画山河图的人又出现了。
有数十条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龙在山河图上不同的地方来回游弋,周身有的电闪雷鸣,有的祥云流动,有的烈日炎炎,有的大雨磅礴。东南方向有一条金龙身形最大,身边莺歌燕舞好不热闹。青州徐州豫州荆州北部上空黑云密闭,电闪雷鸣,似乎有些蛟蛇在黑云中翻滚,却不见有龙存在。
姜歌正要看向其他地方的时候,位于荆州北方的黑云中有一条赤色游龙小心翼翼的探头而出,警惕的观察四周,黑云里突然一道闪电一声巨雷炸开,那条小龙似是受到惊吓一般迅速的转身将自己埋入黑云里。
姜歌正要仔细去寻找那条小龙时,一股肉香把自己从梦里拉回的现实。
迷迷糊糊睁开眼的姜歌看见有一条巴掌大而且被烤的金黄的鱼怼在自己的脸上。
姜歌嘿嘿一笑,伸手拿过串着烤鱼的木棍。
一口下去,滋滋作响。
鱼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