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长安(15)
天门峰高耸入云,白雪皑皑。
青翠的竹枝上厚厚的铺着一层雪白,压弯了枝丫,嗖的一声,有一团雪白飘然落地,砸在一尺厚的雪地上形成了一座小雪堆。失去白雪压身的碧绿枝条恢复挺拔的身姿,直指苍穹。
竹楼前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大雪堆,雪堆里面种着一颗一人高的腊梅,粉红渐白的梅花迎雪盛放,孤独且骄傲。
腊梅树下一人全身雪白,正垫着脚在一支较高的树枝上系着大红色福袋,满脸微笑,嘴角的两个梨涡美过了整树的梅花。
还有一人身披黑色兽皮,略微躬身正在往梅枝上系福袋,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的会侧过头偷偷看一眼身边一身雪白的少女,心中甜蜜,像是吃了蜜饯一样。
白袄少女系完手中的福袋后拍拍手,斜眼看了下身边的少年嫌弃道:“系个福袋系这么久,天都要黑了,不准备吃饭了吗?”
“嘿嘿,第一次和一个人一起挂福袋,感觉很好。”少年认真的回答后迅速系好手中的福袋,退几步和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白袄女子并排站立,也学着少女拍了拍手,满意的看着身前挂满福袋的梅树,树枝上开满了梅花,系满了福袋,身边还站着身披白袄的少女,少年便开心的笑了起来,今年的福禄树比往年的都要好看。
“你以前不是和人一起挂福袋的?”少女瞪了一眼少年说道。
“不,不是。是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挂。没有和第二个人一起挂过,今天和你一起挂,是第一次。”少年搓了搓手有点尴尬的回答道。
“好了,知道你说错话了,不怪你,反正你是傻子,进屋吧傻子。”少女看着身前的福禄树满意的点点头,果然比旁边这个傻子挂的好看,心情极好的少女转身一蹦一跳的向竹楼行去。
少年没有急着跟上少女,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少女欢快的一蹦一跳,心中温暖,今年的这个除夕,虽然父亲今年不在身边,自己也不会觉得孤独,反而觉得特别开心,和与父亲在一起时一样开心,但是这两种开心不一样,是两种开心。
少年缩了缩脖子,朝着挂有大红灯笼的竹楼,踩着白袄少女的脚印别扭的学着一蹦一跳的样子行去。
正在屋内摘下披风清理落雪的少女看到屋外少年的情形翻了翻白眼,捂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说了句“傻子”,脸上原有的微笑好像多了点什么,心情极好。站在一旁服侍的福伯看在眼里,心中明了,老脸满是慈祥。
年夜饭很丰盛,摆满了新支起来的大圆桌,琳琅满目。白灵儿父女来竹楼的时候从十里铺带了四位精明妇人,顺带的将诸多食材一并带到了竹楼,四位妇人做好满满一桌年夜饭后匆匆下山,家里的孩子还等着她们一起吃年夜饭呢。
依旧手持羽扇的儒士,青衣道人,福伯,姜歌,白灵儿五人纷纷落座,只按年龄顺时针排列并无主仆等其他规矩,福伯也是在姜歌再三请求下才肯落座,坐于青衣道人与中年儒士之间。
入席前姜歌早与福伯单独祭拜过姜氏祖先,也装满了各色菜样,燃香祭奠过死于东逃及与保护自己战死长安城头的族人。
白灵儿坐于中年儒士下首,姜歌自觉的坐在最后,心中悲恸稍缓,便不再那么难受了。
青衣道人见大家都落座便举起杯说:“老道年长,今日就倚老卖老一次,今日除夕,辞旧迎新之际,希望来年风调雨顺,诸位心想事成,身体安康。”
众人皆举杯互道恭贺,一饮而尽。
一席年夜饭,不谈家国事,不谈来年计划,老道人福语连连,中年儒士与福伯更是相谈甚欢。少女敬酒不断,祝福之词络绎不绝。三位长辈也是给足了面子来者不拒,席间欢快无比。只是少女从未敬过一次姜歌,只说了句伤未好不宜喝酒,安心吃菜。三位长辈便当姜歌不存在一般,各自敬酒不断,放着姜歌孤孤单单的和一桌子佳肴拼命厮杀。
约莫一个时辰后各自尽兴,中年儒士便告辞带着略有醉意满脸绯红的白灵儿提着灯笼下山而去。老道人回屋打坐。姜歌帮着福伯收拾完后扶着福伯回房休息。今日是福伯近一年心情最好的一天,因为自己目前安全无忧,又长大了一岁。
今天也是姜歌这些年最开心的一天,福伯安在,父亲无恙,自己能顺利逃出长安,见着了白灵儿和她爹,虽然他爹不太说话,也不管白家与姜家是否有那个承诺,那位中年儒士在见过自己后没有失望,反而有些赞许,这就更让自己开心了。还有那位救自己和福伯出城的老道人,让人觉得安稳。
屋内鼾声渐起,没有喝酒的姜歌偷偷拧着壶尚未喝完的酒,借着灯笼的微光看着竹楼前的那颗梅花树,还有绑在树上的一个个福袋,寒风吹过,叮铃铃~叮铃铃,清脆悦耳。
手中的酒的确有些馋,只是想起了白袄少女认真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便只能咽了口口水,揭开壶盖深深的嗅了几下,那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精美的鼻子和嘴,还有两颗梨涡。微微一笑,便倾城,这才是最醇厚的酒,只消看一眼,就会醉。
新旧交替,来年,愿诸事顺利——
荆州武陵郡。
临沅姜府。
书房里有点驼背的姜善一来回踱着步,两鬓斑白,发髻上银丝闪闪。门口安静的站着三人,三人年纪约莫四十有余,身着深色大袖宽服,腰系暗红博带,对襟及袖口银丝绣有百草纹,左右两边之人对襟上绣有银色药鼎图样,中间之人对襟上绣着奇怪造型的青铜尺,尺边祥云环绕栩栩如生。
姜善一停下脚步揉了揉额头开口问道:“确定吗?”
站在左边的精壮汉子抱拳回答道:“家主,事关少主安危,姜武不敢有所疏忽,除了自家渠道传回的消息还有白家的密信,可以确定。”
站在右侧长相斯文身材清瘦的男子说道:“长安之战双方都有姜家暗子,战后密信也未提及发现少主踪迹,不过留守在少主身边的暗卫及家仆悉数战死城头。”
姜善一依旧皱着眉说道:“北方皆已沦陷,速度之快让人猝不及防,胡人并起,像是约好了一般。琅琊王在那些士大夫的裹挟下于金陵称晋帝,南渡的氏族与江淮的士子士族相互勾结,帝权旁落,国祚是延续了,真正延续的还是那些人的荣华富贵,如今更加奢靡骄横了。”
居中站立的高大男子,面相威严,声音沉稳道:“侄儿无恙大哥当可安心,虽不清楚白家是如何救出侄儿的,可以肯定的是,侄儿目前肯定安全。只是大哥该考虑武陵郡之后的走向了,山脉西边如今可是都被羌人占领了,虽有大山阻隔可不得不防,况且东边江淮的那些老爷们是一兵一卒都不会派过来驻守的。荆州诸郡情况都不明了,各怀心思。姜家此次损失惨重,四位族老及众多管事都埋骨中原,族人家仆数千人亡于南逃途中,最终回到祖地的不过二三。幸亏早年间家主让老人妇人年幼者陆续南迁,才得以让族中子弟保存下来。如今整个家族老的老,少的少,青黄不接,江南等地的生意被那些豪门大族挤压的厉害,勉强支撑算是不易了。北方之前诸多隐藏下来的族人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恐凶多吉少。祖地尚有些底蕴自保尚可,可未来如何,实在堪忧啊,这世道,太难了。”
“再难也得度过去,死去的族人们不能白白牺牲,一切等歌儿平安归来之后再做决定。”说完姜善一看向姜武说道:“家族数千老幼就靠你保护了,此时不要舍不得些许粮食,南逃的汉人筛选有家室和单身之人收拢数千人作为部曲,乱世重武,现在的守卫力量还是太弱。”
“是,家主。”姜武朗声应到。
姜善一随即看向文士气息浓厚的姜文说道:“江南各地的生意不能停,酒楼酒肆,青楼客栈,药铺当铺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西边北边尽快联络上之前隐藏的管事们。”
“是,家主。”姜文抬手领命。
“善忠随我一起拜访各郡大族,早年落下的关系现在得好好维护了,唇亡齿寒,大家得早点抱团,对外可御敌自保,对内也要争取到一定的话语权。”姜善一看着站在三人中间的姜善忠继续说道:“以往族中大小事皆有四位族老,如今四位族老驾鹤西去,族中一应事物善一心有余而力不足,善忠需多分担一些才是,待歌儿南归之后我就退居幕后做做杂事好了。”
“家主正值壮年,万不可心气消磨啊,姜家还需要家主带领度过难关,侄儿到底年幼,还需历练一些时日才行。到时候随姜文姜武熟悉家族事务,过几年太平点了再接手不迟,当下姜家得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才可。”姜善忠担心的说道。
“善忠提醒的是,等歌儿回来后历练三年再行考验吧。山河破碎,少年人心思激进孟浪,当稳之。都休息吧,族中之事诸位多费心。”姜善一抱拳欠身作揖,三人还礼后各自散去。
姜善一走出书房抬头看向夜空,十五月圆,希望你平安无事顺顺利利的渡江——
天门峰竹楼。
福伯有些吃力的清扫着竹楼前地上积累的落雪,姜歌身着单薄青衫一遍遍的走桩练拳,后背的青衫早已湿透,青衫外一股股白气随着姜歌的一次次出拳有规律的震荡开来,略有些乱的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发髻中间插有一支带有几片碧绿竹叶的竹枝。头顶不断有白烟从头发里飘出来。远远看去,时而刚劲有力时而柔顺婉转出拳的姜歌身外裹着一层淡淡白雾,仿若仙人舞拳,步步生莲,拳拳意浓,赏心悦目。
竹楼上的青衣道人喜欢每日看少年练拳练剑练枪,练拳时的少年刚柔并济,拳意流淌自然,气息流淌顺遂,你来我往,井然有序,一拳刚猛似虎,一拳柔和如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少年练剑又是一番光景,持剑而立的少年说不尽的潇洒写意,出剑极快,步伐不再是练拳时的身如大岳,反而轻盈飘逸,脚行七星,步步生辉,身形如风,转瞬即逝,剑招炫丽,如梦似幻。
而手握竹竿作枪的少年气势磅礴,枪出如龙,犀利似电,竹竿在少年手上肆意变幻,犹如蛟龙走江,势不可挡。若少年上马,那风景必定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一骑可破万敌,一枪可撼山河。
少年収拳站立,回首朝竹楼上的道人微微一笑以示见礼,接过福伯递过来还冒着热气的毛巾慢慢擦汗。
少年低头擦着脖颈说道:“身体恢复如初,药天师的灵药帮了大忙,现在不仅恢复过来,体力见长,力量等各方面皆有不小的的增长,感觉身体更轻了,出拳更有力了。再过不久天气转暖,化雪之时我们也该动身南下了,父亲一定等的急了。”
“少爷生龙活虎的老奴看着就开心,老奴不曾习武,可少爷的拳法剑法那是一等一的厉害,枪法更是浑然天成,那些将军见了可都要羞愧。”站在一旁的福伯微笑着搓着手继续说道:“家主定然在武陵处理族中事务,等待少爷平安南渡。”
“只是想念父亲了,家族遭此大难,诸事堆积,父亲头上肯定又多了许多白发。”姜歌抬头望着天轻轻说道。
“老爷干练,只是压力确实太大。老奴虚长老爷几岁,如今老奴已经满头白发,想必老爷头上的白发也不少了。世事催人老,不得不服老了哦。能陪着少爷平安回到武陵,老奴就无憾了。”福伯捶了捶肩说道。
“福伯,我不想立即南渡,既然父亲已经安全回到祖地我便没了牵挂。天气转暖后我想把北边都走一遍,之前隐藏在中原各地的姜氏族人还有多少存活于世,顺便探探那些胡人的底。不亲眼见过,便不知如何对付他们。族人不能白死,武陵剩下的族人多是老幼妇人,他们更需要得到保护。若哪天胡人南渡大江,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族人们再次南迁,有过一次悲剧,我不希望还有第二次。”
姜歌皱着眉头,眼神坚毅的说道。
听完姜歌的话福伯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说道:“少爷万万不可,那胡人凶残,长安城头少爷是亲身厮杀过的。咱们不能冒这个险,而且现在外面的天下到底如何,我们全然不知。贸然而行的话太危险,老奴不能让少爷以身犯险,何况如今身边没人保护,白家人会不会同意陪少爷涉险还是另说。总归我要保证少爷安全平安的回到祖地,老奴不同意。”
“福伯别激动,我也只是如此想想,心中也是惦念父亲的,算了,还是先回去见着了父亲在说此事吧。”看着似要急出眼泪的福伯姜歌心中不忍,有些无奈的回答道。
姜歌说完便不再言语,拿出那把自己以粗大绿竹做成的竹剑开始缓缓站定。福伯瞧着少年不再坚持心中放心不少便拿着毛巾退回屋内准备午饭。
单手持剑站立蓄意的姜歌眼前闪过长安城头上的一幕幕,心中翻滚不断,一股炙热的战意随着手中竹剑倾泻而出,行云流水,快若雷电。
胸有不平意,当出剑,山河湖海,一剑递出,山河破碎,湖海干涸,方能平心中不平之意。
若仍不平,那就横枪上马,一马当先,一枪争锋,踏山岳,山岳沉沦,踩江河,江河断流,长枪刺出,应如雷龙漫天,处处炸裂,焦土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