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长安(10)
夏去秋来,叶落冬临,冰融雪化,芙蓉花开。
时光荏苒,如那细柳一般,一夜未见就快垂落及地,悄然无声。
长安城内依旧歌舞升平一派莺歌燕舞酒香飞扬。
宽阔的大街上锦衣少年们骑马飞驰,笑声肆意。
衣裙飘逸的小姐夫人们游走在各个首饰胭脂铺,挥金如土从不砍价,甚至常有同时看中一件物品的两方不骂人也不撒泼,安安静静的相互抬价,直至一方放弃为止。长安城的姑娘,最有家教,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货。比价失败的那方也不多说,转身走人,憋在心里的恶气晚上得撒个够。而赢了的那方呢,瞧着喜欢的物件更加喜欢,对那个天天逛青楼的负心汉的怨言就少了几分。
酒肆仍旧人满为患,天下事在贩夫走卒嘴里随意吹嘘,无非就是一口烈酒的事,也爱说那江湖豪侠事各个风流,只是得一碗烈酒剐喉而过才觉得豪气万丈。
一家酒肆里围满了粗鄙汉子,大堂中间的桌子一个赤膊壮汉一口气喝掉半坛子高粱烧,胳膊擦了下嘴角的酒渍,扯着嗓子说前几日出门亲眼所见的江湖豪事,说一家的闺女尚未成年就被氏族子弟看中,想要强抢,可惜尚在回府途中被杂胡半道杀的人仰马翻,刚抢的媳妇还未到手就丢了性命。那帮杂胡正兴高采烈返回山寨的时候遇一身骑高大黑马手持偃月长刀的魁梧汉子,数十杂胡尽数被那汉子一人斩杀,各个身首异处,那身着大红色嫁衣的绝色小娘暗动芳心便要以身相许,谁知那魁梧大汉只说了句:“天下流寇尚存一人,虽千万里,吾一身孤胆,定斩其头颅,还大汉百姓安宁。”之后头也不回的上马飞奔消失不见。留那小娘子一人心中哀怨不已。
酒肆里听完故事的各色人等,有血气方刚的汉子拍手叫好,此等英雄豪杰可干一大碗。有落魄书生心有戚戚说那小娘子当见见自己的风流倜傥。有贩夫走卒骂骂咧咧这世道逼的人快要活不下去。有好色之徒问其小娘子如何绝色美艳。更有破皮无赖笑那大汉满嘴吹嘘,定是那小娘子面目可憎,那英雄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才言辞拒绝,山村乡野哪来绝美小娘,若是有,早被那些吃人不同骨头的大人们养进了豪门。也许是喝多了酒还是怎么的,那赤膊壮汉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似是醉意十足。
众人见大汉装醉,嬉笑怒骂一番各自散去,片刻之后那汉子才迅速起身极不情愿的才翻出了酒钱付了帐,逃出了酒肆,心想着下回该说的再仔细些,情节再曲折一些,兴许说的好了,那酒肆掌柜大手一挥酒水钱免了,那些闲来无事的看客再丢些个小钱,这好几日便可以睡到日上三更也不用着急下顿没的饭吃。那泼皮真是晦气,心想别让大爷单独碰上,不然今日的损失可是要找回来的。
赤膊大汉心情低落朝着陋巷方向慢慢走去,从衣服里掏出三个铜钱在手里掂量着,心中苦涩,半个月的积蓄喝了酒,故事也说了,喝彩不少,可惜被人揭穿,一颗喝彩钱都没挣到,真是流年不利。一口气喝半坛高粱烧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了,不过对于大汉来说,别说半坛了,四斤五斤不在话下,这些年大江南北的路可没有白走,每个地方的酒可没少喝。
大汉边想边走忽然心中警觉,回头一看才发现一个身穿青色旧常服的少年人站在几步外朝着自己作揖微笑,大汉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那少年头上随意用一根柳枝挽着有些散乱的发髻,身高七尺有余,五官精致端正,眉目俊秀。左手卷有一册厚厚书籍,右手抱住握着书的左手,微微欠身。好一个俊朗的少年书生,虽看上去没有富贵气,可一身从内往外散发出的书卷气,浓郁温润。上过几天私塾的大汉走南闯北许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眼前的少年书生没有那些贫寒士子的嫉恶如仇,也没有富家文士那般高傲冷漠,至于那些满肚子诗书文章的士大夫们不提也罢。
少年人谦逊有礼,让人感觉很平易近人,愿意给自己这种无赖汉施礼的人,定是极有涵养和家教,学问肯定不会低。所以,大汉抱拳还礼。
少年书生收身言辞诚恳的说道:“刚在酒肆外听过大哥的江湖故事,心中向往。被那泼皮寻着了漏洞才把好端端的一个江湖豪气事生生的给抹了黑。想必大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小子略有些酒资,可否请大哥促膝长谈,实在是对外面的江湖事心神俱往。”
赤膊大汉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的说:“懒汉粗鄙,怕惊扰了士子。在下确实枉走过一些地方,有些趣事说不上江湖事,士子要是愿意听,在下自当愿意为士子一一说来,权当是解闷儿了。”
俊朗少年露出微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赤膊大汉便跟了上去。两人随意找了家街边人少点的酒肆,寻着角落里安静的空位坐下。少年客气道:“大哥真豪杰,随意点,喝多少今日里都算小弟的。”
赤膊大汉有些扭捏的说:“士子当真?”
少年见对方还有些不太相信自己付的起酒资,便招呼店小二塞去一颗二两碎银吩咐好酒好菜尽管上。小二掂量下碎银立马堆起笑脸转身准备酒菜去了。
不多时一桌子好菜,两坛上等高粱酒挤满了两人身前的方桌,赤膊大汉见少年出手阔绰,也不再多心,这长安城的读书人公子哥一抓一大把,今儿让瞎猫碰到死耗子,遇到个爱听故事的主,自己不坑不骗,凭着这些年的走南闯北的见识挣一顿酒肉吃喝,也是理所应当物有所值了。大汉拍开封泥,闻着上等高粱酒散发出来的酒香,大汉砸吧了下嘴,迅速给对面的少年人倒满一碗酒,然后快速的给自己倒满一碗,脸色微红的双手捧碗举向坐在对面的少年说:“酒好,士子豪气,懒汉先干为敬,然后为公子细细说来。”
赤膊大汉一口喝完碗中酒,略微的感受着好酒入喉的舒畅感,吐了口浊气,不由叫了声好酒。随即又倒满一碗,准备一口喝下的时候,瞧见对面的少年人满脸笑意的看着自己,大汉有些尴尬,放下酒碗连忙赔罪道:“士子见谅,喝惯了便宜烧刀子,遇见好酒就有些忍不住。”
少年点点头说:“大哥不需拘谨,敞开了喝,酒不喝够故事就不会精彩,大哥豪爽,干个两碗润润喉再给小子细说不迟。”
汉子也不再有之前的扭捏作态,一口气连干两碗,脸色赤红,赤膊的上身一条条暴起的青筋爬在健硕的肌肉上,汉子抹了一把嘴,也不再学那士子文士端坐,站起身,一脚踏在条凳上,左手持碗,右手拿着酒坛。重重的咳嗽了两声,然后喝了一口酒润桑,随即说道:“说那幽州渔阳郡,羯人肆虐,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幽州各地羯人揭竿而起,屠戮主家,祸害乡里。原本只是氏族奴隶的羯人仿佛瞬间开窍一般,彻底反了。这些在北边活不下去的杂胡生性残暴,不仅仅屠戮主家,还以人为食,喜好年轻女子及小童”
汉子声音洪亮,酒后更是嘹亮,虽坐在角落,整个酒肆听的一清二楚,渐渐的那些喧闹声没了,每个人都被汉子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少年只是在汉子敬酒之时象征性的抿了一口,随后便安静坐于桌前,听那汉子添油加醋的走访见闻和有板有眼的道听途说。
少年人正是姜家少主姜歌,姜歌隔壁桌坐着一位略显苍老的福伯,自打十年前少年看完尚书之后便喜欢上了三件事,制作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巨大沙盘上的排兵布阵,走街串巷,酒肆茶铺,青楼酒楼没事就会去转悠,三教九流士子贵人都有接触,喜欢听那些士子当众辩论,喜欢听那些名人儒士摇扇清谈,更喜欢贩夫走卒、商贾流民嘴里说出的所见所闻。少年总是只听不语,从不辩驳也从不排斥他们故意的添油加醋。
天下大事姜歌都是第一时间就能知晓,每日都有密报传到姜歌手中,虽不出长安,却可知天下事。而这些大事姜歌都会在那些酒楼酒肆,茶馆青楼一一得到验证,更能了解到三六九等的人对这些大小事的看法,密报和市井传闻相结合,再总结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判断未来走势就更明了清晰。
酒肆里赤膊大汉已经彻底喝醉,开始胡言乱语,姜歌也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便找准了机会钻出人群悄悄的回到姜府。福伯走之前给醉酒大汉的桌子上随意丢了些铜钱,说了句壮士豪气,略作酒资不成敬意。说完福伯就闪身随着少主姜歌往姜府行去。酒肆里大汉桌前堆着不少铜钱,见着散开的人,酒醒了不少。那不知不觉已经走了的少年人气象颇大,这回算是老天开恩,他日再遇见那少年人一定得请回来。
姜府库房密室,一张硕大的台面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小巧模型,姜歌挽起袖口正在摆弄着一些微型模型,一边是水车磨坊,耕地牛车之类的农作用具,一边是抛石机,诸葛弩,火箭车等军备相关的攻守武器。
福伯看着眼前已经成长为俊朗少年的少主,心中柔软。十几年的每日陪伴,浑然一身的福伯看待姜歌比亲生儿子还要疼爱,虽然没有子嗣,可这种情感在日积月累中逐渐沉淀,不可磨灭。何况天生聪颖的少年从小就没让人失望操心过,在长安的这些年更是一点点的脱变成了如今这般的才子俊彦。
姜歌身材强健修长,眉目之间有骨子说不清的英气,长相俊朗,神情沉稳坚毅,知诸子百家学问,佛道也有较深涉及,思绪灵动,且性格温润。处事不浮躁,先谋定而后动,动则如脱兔,迅捷果断。除了一肚子快要溢满出来的各家学问,尤其精通墨家的工造与机关,兵家的战阵攻伐,经国策论,富农强商无一不通。
而且姜歌一身鬼神莫测的武艺才是最让福伯及姜家家主各位族老惊叹的。一人一剑面对百名家兵都不怯阵,行云流水般轻松斩敌,身形飘逸,持剑后的姜歌如那话本里的剑仙一般,非凡脱俗。
若是跨上战马手持长枪的姜歌就更加风采夺目了,一身亮银铠甲,一杆亮银长枪,三百人的战兵马队可以被杀的人仰马翻,十近十出不在话下。一杆长枪如影随形,大开大合气势逼人。
虽未正是上过战场,可长安城外姜家庄园里的精悍家兵在这十年来,从老战兵到子弟兵两代人,无一没有被姜歌揍过,或单练,群攻,战阵,沖阵,偷袭。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
家兵们当年心疼少主年幼没敢动真格的,都抱着陪练玩耍的心态。哪知道从姜歌开始练拳的那天起,一身龙虎力便迅速生长,开始都是些七八岁的子弟兵陪练,没出半旬就给只有六岁的姜歌打的鼻青脸肿。一开始还是姜歌一对一,慢慢的就是一对二,一对三。十来岁的都不在话下。在姜歌十岁那年单挑打过了十六岁已经一身肌肉的庄主儿子姜武之后,整个小辈的家兵子弟就再无宁日。十六岁之下数百人就成了姜歌练武时的活靶子。
虽然姜歌年纪小,但是成长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快。不仅在十五岁时个人战力在庄园内无敌,更是在从小就陪姜歌练武的过程中,无意间练就出了十三岁到二十二岁之间年龄段共计三百六十人的姜家少年军。
姜歌十岁之后不仅仅是针对个人对战的武力训练,而是要求庄园的子弟想尽办法偷袭自己埋伏自己。开始是十人一队的相互抗衡,有专职埋伏自己的,有正面与自己对抗的,有支援的,还有不断纠缠自己的。一开始姜歌被很快的打趴下,在一次次尝试之后轻易瓦解对方十人的算计。再到两个十人小队的相互配合围杀自己,一样经历了毫无还手到对方的土崩瓦解整个过程。年年岁岁,庄园子弟们想的就是如何使用新的办法打懵这位变态的少主,而姜歌所想的就是如何在更多的敌人围困追捕埋伏对抗中获胜。
经年累月,少年们相互配合天衣无缝,在所有老卒眼里,这些崽子们这些年来的玩闹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沙场演兵,所展示的阴谋诡计,战阵埋伏无一不是真正沙场正规军队才有可能完成的能力。而那个从小小的奶娃娃在一次次失败中成长为现在这样,提枪上马敢孤身杀阵,握剑便不惧敌人多寡,哪怕手中没有武器,一身浑厚拳意也不曾惧过数十人的持械围困。若少年人手握书卷背身而放时,战阵之外的运筹帷幄更是让人叹服。
也正因为从小就跟随姜歌当做陪练的三百六十人,对这个平时温润平和,谦逊有礼,毫无架子。战阵上刚毅果决,静如磐石,动如猛虎的年轻少主忠心耿耿,心悦诚服。连那些逐渐老去的家兵族人都佩服少主的成长之快,无不赞叹少主所学之广博精深,一身武艺高强浑身是胆。能文能武,早早就呈现出了一股将帅之才的大气象。
越发苍老的四位族老都强撑着一口气,看着姜歌顺利的成长,而姜歌所展现出来的能力,无一不是一碗碗的续命汤,只要听见姜歌的进步,姜善一与四位族老就感觉到又可以多活几天的通体舒畅。
在姜歌十岁、十五岁时族中皆有一场考校。
文考经略,大到一国之策,小到一村之策,工商农事缺一不可。
武考兵备战阵,大到两国相争,小到家兵的建设,攻伐计策后勤训练无一遗漏。
十岁那次考校的结果就无不让人惊艳,且姜善一自己就全程摇头自叹不如。而那四位族老包括族中各考项的主管长辈也无不称赞。姜歌当事诸多考项虽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一一回答,可以说姜歌的答案已经相当完善。可还是缺少真实的阅历和基层的历练。但对于才十岁的少年来说已经足够惊讶了。
在十五岁那次考试时,考校的题目更加深奥,而对于在市井混迹了足足五年的少年,逐渐弥补了实践和对实际环境认知的短板。文考武考无一不是在各位长辈快跌掉下巴的惊叹之中轻松过关。似乎并未倾尽全力的样子更让姜善一萌生了退位让贤的心思。
福伯用一双已经渐渐浑浊的老眼看着屋内正在翻弄着物件的少年人,心里感慨,更多的是满足。
姜歌转过身一脸关心的说道:“福伯就不要守着了,小子自然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年纪大了,老站着腿脚更累。”
福伯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肩膀和腰背叹气道:“老奴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顶用喽,这还是享着少主的福,这么多年来没有像那些杂役仆人干过一天重活,也没有如那些管事长年奔波劳碌。陪着少爷多逛逛多走走,只要能见着少爷,老奴就心里安稳。”
“福伯跟着我这么多年,起早贪黑事无巨细的为小子着想,鞍前马后也从无怨言,小子心中感激,也和福伯最亲近,所以啊,该休息休息,该偷懒偷懒,可别累坏了身子,我都这么大了,福伯可是追不上了。哈哈哈”姜歌说完开心的笑脸起来,满脸的幸福。
听着姜歌的话福伯老眼更加浑浊,伸手揉了揉有点酸涩的眼睛,走出密室,不多时便提了一壶茶两个茶杯,姜歌也没在意,继续鼓捣着在福伯眼里就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是只要少爷就在眼前,就踏实。
福伯也不再站在门口,而是坐到了椅子上,将茶壶搁在茶几上,自顾自的喝起茶来。
做下人的,能坐到自己这个份儿的,普天之下,估计也就只有自己了。
呵呵,管它天下事。
少爷在眼前就还是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
哪怕现在出落成了英俊少年郎。
还是得喊自己一声福伯不是。
夫复何求。
以茶代酒,敬老爷一杯。
也敬少爷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