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1)
八月十日。
长安。
坐落在城北的庞大宫殿里透过无比厚重的阴霾,传出了愍帝近六个月来的第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彻底的打破了长安所有还活着的人最后的一点幻想。
愍帝在士大夫们群体以自杀为要挟之后,被逼无奈同意士大夫们将其族人迁入皇城聚集物资统一守卫,而皇城外所有青壮必须上到城墙进行防御,补充守军实力,以待信使突围召集勤王大军解救长安。
随之而来的便是数万御林军迅速占据了长安城所有重要地段,把原本就规划整齐的坊区一一封闭,紧接着数万守城军疯狂的进入一个个事先封闭的坊区将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幼尽数押上城墙,反抗者当场格杀、枭首示众。
被迫上了城墙之后,会被分配到城墙上不同的位置,成为城墙上的第一道防御力量,若大战开始,这些手持木棍衣衫单薄的平民身将会面临无数激射而来的箭矢,还有随时可能翻墙而上全副武装的匈奴士兵,而身后则是虎视眈眈手握长枪指向平民的守军士兵,一时城墙上哀嚎声、呵斥声、求饶声不绝于耳,场面极为混乱,绝望和恐慌不断的在数十里宽阔的城墙上开始蔓延。
深夜子时,八百骑全副武装的骑士在愍帝已经变得赤红,滚动着泪水饱含着期望的双目注视之下缓缓离开,握紧拳头身体忍不住发抖的愍帝独自站在高大的皇城城楼上,一脸的决绝,尚且稚嫩的愍帝是在赌,赌最后的希望。
这八百骑是年轻皇帝唯一值得信赖的亲军,也只有这些亲军才能把他亲手所写的勤王血诏拼死送到各地王爷手中。
八百骑中有六百骑全身重甲,身披大红斗篷,长枪银辉闪烁。剩余两百骑全身黑甲,身下坐骑健壮有力,清一色的通体黝黑,马嘴衔枚,四蹄裹布。黑夜里,若无灯光照射,近在咫尺也难发现。
离开朱雀门之后,混杂着两百黑甲骑的六百重甲骑分成六路,向各自预设好的城门方向行去,悄无声息,死寂一片,六百骑重甲骑兵的面甲下无论隐藏的是什么样的脸,但是表情肯定如一,临死前的坦然和作为诱饵的果决。
原本相安无事已有半月的数十万匈奴大军军营,在初秋微凉的深夜,连绵不断的军营十分安静,可是这安静和谐的假象在长安六个方向城门同时打开的那一刻,悠长巨大的号角声便响彻了长安城以及把长安围城铁桶般的匈奴军营。
突如其来的遇袭号角响起时,正在熟睡的匈奴主将刘曜迅速清醒,还未来得及穿上衣服便冲出了帐篷,在早已聚拢守卫的精兵悍将的保护下刘曜爬上了一座瞭望塔,夜幕下,东南西三个方向火光滔天。
赤膊着上身的刘曜心中有些发毛,难不成真有勤王军偷偷摸摸绕到了自己身后?两年前败给索綝,都是用人不当中了奸计,而如今刘耀与石勒稳扎稳打占据了长安辖内所有城池,若有大军来救,自己早就会接到战报。
不一会儿一名哨骑飞奔而来,迅速下马跪地禀报道:“启禀大将军,晋帝遣近千重甲铁骑趁着夜深,分为六个方向冲营,天干物燥,这六个方向的营寨皆被点燃,冲营重甲已尽数伏诛,不过诸营禀报皆有数十黑骑在重骑冲营之后偷偷突围而出,消失不见,各营已派轻骑追去。”
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刘耀轻轻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强弩之末,何苦哀哉。”
翌日天明之时,刘曜大帐已经聚满了数十位披坚执锐的各营主将,在刘曜下达最后期限攻下长安的军令后,整个匈奴大营迅速的运转起来。炊烟无数,人声鼎沸,数十万大军同时在做最后决战的准备。
与此同时,来到长安城楼上观战,一夜未眠的愍帝司马邺,原本尚有一丝期望的神情在看见护城河外一眼无尽的敌营里传出的阵阵号角之后,内心几近崩溃,看着全速运转的匈奴大营,年轻尚且稚嫩的皇帝心如死灰的快速回到皇宫,随即着索綝为尚书仆射,都督长安守卫诸军事,曲允为大都督、骠骑将军守卫皇宫内城,坚决抵抗,以守待援。
独自坐在空旷大殿龙椅上的年轻皇帝,双目无神的看着幽暗寂静的大厅,记忆里好像就在不久前,刚刚登基的自己,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唯我独尊,后来大小战役的飞马捷报,胜利的天平都站在自己这一边。一直有些发抖的司马邺在自己的幻想中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心里想着,这一次,也会一样取得胜利吧,黑骑已经成功突围,百万勤王大军一定会来。
突然,一声悠长的进攻号角响彻了整个鸦雀无声的长安城,紧接着号角连营,呜~呜~声划破天际。
随后,长安四个方向的城墙上传出一声声节奏整齐、沉稳厚重的战鼓声。
咚~咚~咚~
鼓声雄壮,震人心扉,在一声声巨大的鼓声感染下,原本心如死灰的平民青壮随着鼓点,一次次的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心中的恐惧一点点减少,随着身后督战的士兵一边鼓励一边承诺升官发财,不断的被言语刺激着,害怕也越来越少,反而变得有些渴望刺出木枪的感觉。
城墙上,热血逐渐沸腾,人心正在飞速的凝聚,大战一触即发——
姜歌带领的长安姜府众人在散尽家财之后,终于得到了特殊照顾,坚守三日便可退回皇城,本想着多年来姜家的供养,那些士大夫们可以看在一箱箱金银的面子上保姜家上下数十人进皇城守卫。没成想,负责抓丁的官员笑呵呵客客气气的士大夫们清点了金银随意说了句:“长安如今行情可是斗米一金,拿得出粮食来,别说进皇城,出城都能办得到。些许黄白之物,重做军资,只坚守三日已经是天大的优待了,要知足。”
无奈之下,姜歌吩咐福伯打开了粮仓和武器库,把最后的一点面饼存粮分发到家仆手上,兵器库里精良的铠甲武器将五十来人装备整齐,便跟随一队守军上了城墙划分了守卫地界。
夜里重甲铁骑的冲营,姜歌强于一般人的目力在深夜里看到了一个大概,正好守卫南门,有两队重骑夹杂着数十黑骑在开启城门之后,数息之间完成阵型列队,然后逐渐提速,狠狠的撞进了匈奴大营,随后点燃帐篷等易燃品,造成混乱后便如杀神一般迈开铁蹄在大营里来回冲杀,直至力竭摔马而亡。
第一次见识真正的重骑兵偷袭撞阵杀敌,比任何演绎故事都要让人心情激动,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人马皆覆重甲,长枪而立,蓄力奔跑时在黑夜里若隐若现的血红色斗篷,金戈铁马,枪出如龙,如入无人之境,尽显英雄本色。
原本有些害怕和担心的姜歌,闪着金光的双眼看完了整个冲阵偷袭并且成功掩护黑甲黑马的报信斥候冲出重围的过程之后,心中的那份不安已经消失不在,更多的是激动和跃跃欲试。
第二日一早。
城墙上,靠着墙还在熟睡的姜歌被一声嘹亮悠长的号角声唤醒,一个激灵迅速爬起身看向城墙下护城河外的荒地上,没有了昨晚的空旷寂静,反而是一队队匈奴兵从大营里鱼贯而出,井然有序的进入到空旷的荒地上。
仔细看去手持木质巨盾的盾兵在前,随后是扛着云梯的厚甲士兵,最后才是手持弯刀的轻甲步兵,约莫千人形成一个攻城梯队,梯队之间有身骑大马来回巡视的骑兵。
除去常规攻城方阵之外还有冲车,抛石机等使用器械的小队,可惜的是攻城器械极其简陋,伤害并不会很大,对于长安这种雄城来说,这些粗制滥造的器械几乎没有多少直接威胁。
善于骑射的民族,攻城战有着天然的软肋。
弓着身子躲在城墙边的姜歌逐一观察着匈奴人的各种细节,排兵布阵,器械装备,军纪效率等等,一一记在心里。
如同其他上了城墙的平民一样,在城墙守军节奏整齐划一敲响时,面对城下正在迅速集结的数十万大军带来的压迫感,在一次次的鼓点中悄悄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加速跳动的脉搏,逐渐炙热的血液。
福伯身穿皮甲手里握着一面半人高的巨盾站在姜歌的身后,其余数十名家仆在短短五丈的距离里早已形成了极好的保护圈,包括福伯在内,所有人都知道城下聚集的匈奴人想干什么,而每个人同样知道清晰的知道自己的使命。
城外号角接连不断,城墙上战鼓声同样响彻天际。
忽然连续三支清脆的响箭从皇宫北方的城外匈奴大营里射出,尖锐的鸣啸声划破天际,长安城外四个方向,号角齐鸣,长安城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般的箭矢密密麻麻的朝长安城的方向飞来,巨大抛石机抛出一颗颗的巨大的石块狠狠的撞向被战火洗礼过无数次的高大城墙,燃烧着烈火的石球拖着长长的黑烟划破湛蓝的天空砸向城墙或者城内,所到之处皆成粉末肉泥,沾者即燃。
之前还斗志昂扬的姜歌在第一批羽箭飞来之时就已经躲在坚实的城墙石垛之下,身边的福伯紧张的举着巨盾挡在自己与江歌身前斜靠着身后的城墙。
心中一阵胆寒,面色如霜的听着身边不远处传来的哀嚎声,随处可见的残肢断臂和鲜血,恐惧在逐渐吞噬城墙上守军刚刚建立的士气。
城墙上,笼罩着死亡和恐惧。
城墙下,敌人已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