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羁途
“这里绝大部分都是。”青鸢抬起头，扫了一眼这一舱的女孩。“不过，有些也是自愿的，比如像我。”说着，她的唇间略过一抹有些凄凉的浅笑。
玉陌心中有些惊愕，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听着青鸢自顾自的又开始说着。
“我爹是以前京城的一个捕头，平时性情直爽得罪了不少人，新君上台之后便被小人挑唆革了职，全家充为了奴婢。”青鸢平淡的说着，似乎这不是她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说着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我的运气倒好，被晋王府收成了奴婢。”
何苏？玉陌一怔。“晋王府”三个字就像是一股电流般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定了定神，眼神仍然平静似水地望着青鸢，缓缓道：“素闻这晋王为人宽厚……”
“晋王殿下的确为人宽厚。”青鸢断然截下玉陌的话。她的神情之中漾过一丝绯色的笑影，脸上不禁有些泛起微微红色。“殿下温文尔雅，清新俊逸，青鸢能入前侍奉，本就是青鸢修得的福气。”
玉陌不禁心中失笑，心想这又是一个被何苏的风姿迷了心窍的女子。何苏从小便长得如何晏傅粉，长身玉立，深得宫中女子的青睐。只可惜他性情疏冷清绝，伤了不少少女的芳心。不过，玉陌眼眸快速一扫眼前的这个长得肤白净色的女孩，只见隐隐约约之间望见她的神色中竟有些化不开的忧愁，再细细忖度着她眼前的处境，不觉心生暗生疑惑。何苏虽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但多年的历练下来，他也学会了温和的拒绝包容他人。依着他的性子，只要这女子不要过火，他也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青鸢性子温和，也不像是那般冒失的女子，又怎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吗？”玉陌试探性的问道。
空气有些胶凝，沉到让玉陌可以听到青鸢深深地吸了口气。青鸢的眼眸半垂，眼波盈盈中噙着一丝半凉的哀婉和慨叹。过了半响，玉陌才望见她的头微微点了点。
“我本没有希冀那么多，只想着能留在王爷身边做一个端茶送水的丫鬟便就已经是我毕生的幸福了。只可惜……”她顿了顿，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像是回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原本明艳的脸上布满着乌云和阴霾。“只可惜那日柔怡郡主到府上玩耍，我一不小心冲撞了她。自此之后她便命人常常来作践我。我忍不下去了，便从晋王府中逃了出来。”
青鸢睁着一双如水雾般朦胧的眼，低低的说道。说至柔怡公主处，她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怯意，下意识的捂了捂脸。她身上的衣服宽大，衣袖随着她抬手之际一份份滑落，露出那带着一道道伤痕的胳膊，在黯淡的光线下，仍然触目惊心。
柔怡郡主，想来就应该是琳大将军的大女儿琳秋芙。何宿后宫中的嘉贵妃琳氏，正是何苏的生母。算上关系，这琳秋芙也应该是何苏的表妹。对于琳秋芙此人，玉陌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只知道她在别人口中也是一位蕙质兰心、端庄有度的才女，却未想到竟也是个苛责下人的主子。
玉陌虽然神情镇定，也不由得有些惊愕。她握着青鸢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背上的伤疤在自己的手上摩挲，不禁有些心疼的柔声感叹道：“天哪……”
“这没什么。”青鸢轻轻抽出自己的手，神情冷淡的释怀道：“我本来就是做奴才的命，何必又要怀了那做主子矫情的心呢？我离开了晋王府，漂泊无依，心想着反正都是做奴才，去哪不都一样吗？”
听到这句话，玉陌反倒有些哑然。她望了望青鸢，轻声安慰道：“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话间，玉陌听到对面有人轻哼一声，便皱了皱眉头。这里毕竟是船上，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玉陌这样想着，便也缄了口。
天渐渐亮了起来，船舱也不似刚才那般昏暗。空气里混着微醺的潮湿，在愈渐逾明的光线中，玉陌看清了对面人的脸。
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绰艳的女人。她的脸上还残存着旧日未曾卸下的浓妆，在潮湿的空气中，有些走了样子。玉陌猜不透她的年纪，只是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被时光雕琢过的气息，眸眼间所散发出的那种清冷和风韵，有些烈火见真金的意味。在那个娇小的躯壳里，你看不到少女活在表面的浮浅，而是一种被打磨的结实而细腻的灵魂。
她望着玉陌，玉陌也望着她，空气刹那间，被凝滞了下来。
“你叫楚玉？”她的眼神依旧是未减分毫的清冷。冷不丁的一句话，却着实比刚才的语气平淡了不少。
玉陌见她不同寻常，便添了一丝好奇道：“是。敢问姐姐是……”
那个女子不置可否的一笑：“我是谁？我谁也不是。”语气缥缈，颇有些况味。“你叫我姐姐，你可知，我再添几岁，都可以成了你的母亲。”
玉陌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只见那女子刚才的颦笑虽浅，却着实显出了她眼角的几缕皱纹，不经有些黯然道：“我失礼了。”
那女子也不回她的话，只是盯着她看，过了许久，才吐出了一句话。“着实有些相像一位故人。”
玉陌心中一颤。“相像”二字就像是闪电般刺激着她浑身的神经。她静静地望着她，却从她的眼神中不能分辨丝毫的答案，眼前之人，是敌非友，交谈之际，却着实有一种博弈的气氛。
青鸢机敏眼尖，见气氛不对，忙道：“下一程怕是马上要到通州了吧。”
通州？玉陌瞥见那窄窗外茫茫的江面，恍然大悟。晋州和通州相隔一条大江，与其绕道陆路，不如走水路轻快。通州离京城不过几百里，想到这里，玉陌的心中猛然掠过一丝难言的苦楚和畏惧。
“通州可是大州，要是我们被卖到妓院去，怎么办？”不知谁突然冒了一句，接着船舱中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听着舱中有些低沉的呜咽声，玉陌一颗心也被悬了起来，她的一只手和青鸢握在一起，也可以感受到那只柔软的手里也冒着岑岑冷汗。自己的身体已是现在自己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若是连自己的身体也被轻贱了的话，那自己真的就是一无所有了。
听见舱中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对面的那个女子只是笑了笑，垂下头去，自顾自的把玩着她的裙带。
时间就在指尖飞快的流着。船摇摇晃晃间，玉陌的睡意也便悄然找了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边响起一声木头撞击的闷声，感觉身体也随之一震，便又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醒来时，玉陌觉得眼前的光线又暗了几分，因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坐立的姿势，她刚想动一动腰身，便觉浑身麻痹到不像是自己。她有些吃痛的换了换自己的坐姿，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玉陌望见了那个肥硕身影后面的万家灯火。此刻天色早已暗沉下来，没想到自己一睡便已是一天。她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只听见那个洪亮的嗓门在冲着舱中吼着：“都出来，让周妈妈看看。”
闻声，舱中的女子都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事情。不出半柱香的功夫，玉陌便一听见有人在发出低声的啜泣声。几乎没有人抬动着步子，借着外面昏沉的灯光，玉陌看见墙角有几个女孩紧紧地缩在那里，浑身颤抖。外面传来那个音量几乎未弱分毫的河东狮吼：“都给我下来，待在里面挺尸啊？”
里面的女孩有几个不情愿的挪动着步子，慢吞吞的从船上跳了下去。见那几个有了动作，其余人也只能跟着走出船舱。
刚出船舱的那一刹那，玉陌便闻到了带着丝丝腥味的江风。她抽了抽鼻子，想要将这清新的风饱收腹中，却不奈脚一软，一个趔趄便要跌了下去。
“啊——”她惊叫了一声，只见自己的身体迅速地向波光粼粼的江水扑去。夜晚江风未寒，只听呼呼江风从她耳边略过，猛地，她感觉自己手臂一紧，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将她死死拽住。此刻她已有半个身子斜在了甲板外，被那股力道硬生生的扯了回去。
江面上映着万家辉煌的灯火，夜晚上灯了，那一圈圈的涟漪也被染上了绚烂的色彩，繁华的有些让人错乱。玉陌有些后怕的望着眼前深色的江水，虽是靠近岸边，但此处的水也极深。一个货品落水，这人贩子也不会愿意去耗费人力去救她，若是没有刚才那个人拉住自己，那自己的小命怕真的就没了。
“楚玉，你没事吧？”青鸢见到玉陌落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被及时拉住的玉陌，关切道。
玉陌摇了摇头，她现在惊魂未定，只是努力的给青鸢挤出一个笑容，示意着她没事。
“谢谢。”她一脸感激回头看去，却撞见那一张精致而冷淡的的脸，不由得一怔。那个女人松开了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神情仍然是一脸平淡，只是当她瞥到玉陌的手臂时，神情不禁一敛。
玉陌见她神色有些变化，不禁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刚才落水之时，自己的手向上一扬，没想到竟露出了自己大半的手臂。只见一朵朱砂色胎记隐隐约约的浮现在那雪白的手臂上，就像是雪中盛开的红莲一般。玉陌赶忙拉下自己的衣袖，却觉得一颗心扑通的跳得厉害。这个胎记，只有自己的母后、父皇还有几个亲近的嬷嬷知道，而这些人，早已殒命宫廷。
她定了定神，迫令自己静下来。风扬过她头上的几缕乱发，将她泛着红晕的脸吹得散了几分温度，她跟着前面的人群，低着头，向岸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