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机
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问着自己,无神的回吟在唇间化为了一抹淡淡的苦笑。看着眼前一排剑上闪着的冷冷的光,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一种从心中往外渗的寒意混着凛凛的夜风向着她袭来。她打了一个寒颤,不知庙中何时下起了丝雨,打在脸上湿漉漉的晕开了一大片。萧萧东风恶,卷席着院中一地的残花,混着新落的梨花,猝不及防的下了一场香雪。
她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她所立之处,植着一棵合抱之粗的梨木。远处灯火阑珊,此处火把的光亮明灭,倒像是把这棵树照的如同是火树花开一般。树上的花雨簌簌落下,满园梨花雪,拂了一身还满。
时光深处,有一团明灭的白影在摇曳着,带着儿时记忆暖暖的气息,在脑海中蔓延开来。
“苏哥哥,下雪了。”
“是梨花雨,陌儿你闻,是香的。”
记忆中,他的眸眼清澈,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她还清晰地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在那个暮春的晚上,静静地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她喜欢站在他旁边悄悄的望着他,仰视着他温润如玉的笑意,和他从骨子里透出那种翩翩的公子气。他的容颜英俊而清冷,淡然一笑,便如清风朗月,绝浥倾城。
头顶一棵遮天的梨花树,在宫灯照耀下流光溢彩。夜未央,芳菲素裹,旋然而下。他抬手去留住几片残芳,夜色中,梨花洁白的底色变得黯淡,但淡淡地香气立马萦绕了开来。他将手伸至玉陌的面前,浅浅的笑着。
空气似乎静下来了,她可以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和夜风拂过他衣袍的声音。他们就那样立着,立在宫城的边缘的角楼上,从华灯初上,看到万家灯火逐渐失了颜色。无边香雨半含风,恍如隔世,有一瞬间,她那幼小的心灵里生出一丝颤动。她想起诗经里面的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她又笑着摇摇头,毕竟他们是那样要好,任何多余的想法,都会变得不合时宜……
何苏,何苏!
她的心中想起他的名字。那个“何”字就像刀子般割在她的心头上,流出带着耻辱的黑色的毒血。她的心也沉了下来,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低到尘埃里,被埋进了故国的土里,做了那卑贱的陪葬品。他现在过得很好吧,鲜衣怒马,仗剑执酒,谈笑间,便是家国天下。他是骄傲的胜利者,经历着曾经自己给他讲过的关于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的一切,而自己,则被他们所害,流离失所,疲于保命奔波,在王朝更迭的黑暗与光明之间,苟延残喘……
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一个疆土,和一个个无法解释也解释不了的大事小事。时光荏苒,他的的名字,对于自己,不过就只是两个字罢了。充其量,不过是回忆起来,会让自己怀念,会让自己感伤的两个字。或许他见到她的时候,还会冲她笑着,眉间温润如画,却又带着一丝清冷的孤绝,像一贯的他。但他们真的回不去了,国仇家恨的芥蒂太深,深到可以埋葬所有的友情。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所有的不甘、痛苦和曾经拥有的所有金粉的时光,都这样无声的结束了。玉陌自嘲的笑了笑,她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权利和地位,荣辱和亲情,又有哪一样她现在又还拥有着呢?她低头看着自己这躯柔弱的身体,估计现在自己所剩下的,不过就是这幅皮囊,和这皮囊下所有如烟般将会散尽的思想罢了,面对刀刃,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死了也好,死了也罢,死了就可以真真正正的归宁了。她转头看着孟笙,给了他一个笑意。放心,孟笙,姐姐虽不能将你扶上万众之上,但黄泉路上,姐姐定不会让你孤单……
或许多年以后,青史黄卷之中我们只是寥寥几笔,那句“玉楚公主刘玉陌,江阴王刘孟笙于内乱中失踪”便是我们的一生,但这又有什么关心呢?红尘万丈、浮生若梦,早已是身后之事,过眼云烟……
眼前刀光剑影错乱,晃得玉陌闭上了眼睛。她的喉咙涌过一丝酸痛,不觉然下,眼底已漾过几道潮汐,刹那间,便觉面颊温热一片。到死,她还是留恋的,就像吊死的人垂死挣扎的那几下,每一下,都像是与世诀别,却又摆不脱那死亡的痛苦……
阴冷的风呼呼逼近,朦朦胧胧之间,只见父皇和母后穿着一袭血红色的长袍,披头散发,恍若厉鬼。母后的眼角渗着血,惨白的手二话没说便对着玉陌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又准又响。“玉陌啊玉陌,你真是没用!当年留你有何何用?你身上流的是刘氏的血脉,你背负的一个王朝最后的荣辱,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听见夜雨打落在庙房长草的瓦上,冷硬的滴答声在耳边回荡着,混着蒙昧后清醒的绝望,在长长的黑暗中尽散开来。胸中再不甘,到头来也只能随着这王朝最后的气脉,幽幽的带到那亘古的幽冥世界。对不起,父王、母后,玉陌让你们失望了……
猛然之间,“哗啦”一声从身后响起,接着便是混乱的人声。
玉陌睁开眼,向后望去,只见火光像一条龙一般刹那间便舔上了房梁,生生的将自己和孟笙同那群歹人隔断了开来。难道自己自己命数未结?她心中涌过波澜,定了定神,只听见火光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向她喊着:“小姐少爷快走!”
紫烟的脸浮现在熊熊的大火之中,那本不出众的脸此时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显得是那般明艳动人。她冲她笑了笑,跪直身子妥妥的行了一个前朝大礼,正是这一个小小的大礼,玉陌已有四年未曾看到。她知道这个礼仪代表什么,也知道是紫烟拉开了那个火药弹,泪水瞬间滂沱了双眼。
“臭丫头,放开我!”那个为首的男人是彻底慌了阵脚,他那双眼里的凌厉消失的无声无息,转而代之的,是无底的恐惧和惶惑。他瞪大着眼睛,用力地希望挣脱那双在大火中紧紧抓住他衣袍的手,却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火势向他身上游来。
“哈哈哈哈……”紫烟放声大笑地着看着他,望着他像疯子一般在火中挣扎着,“你说我敌不过你?我没有输,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谁要和你同归于尽……”话未说完,只听他可怖地叫唤了一声,只见一道火焰已冲上了他高大的身躯。他扭动着,拍打着,却见火势越来越大。
一条带火的横梁瞬间垮了下莱,接着,便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见这一件破庙瞬间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吞噬着,包裹着这里面的所有人……
紫烟嗅到了一股焦糊味,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他衣袍的手,和他高大威猛的身躯都已有一半是黑色。浓烟滚滚之际,只见隔着明黄冲天的火光,她看见玉陌和孟笙的身影在眼前愈来愈模糊,愈来愈小……
她的眼角滚过湿热的泪水,刚流到眼角,便被极热的温度瞬间蒸发。她恍惚间听到了六月的鸟鸣,看到了故去的师兄在向她缓缓招手。忘川之上,彼岸花开。岁月的河,流着过去她所有的记忆,在她的眼前快速的放着,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公主,小王爷,你们可要好好活下去……
玉陌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觉得自己已近麻木的在夜晚的土路上不断地飞奔着,直到最后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她望着眼前孟笙被磨破的衣角,脑中一片空白,感觉这世间所有的黑暗和绝望都像一根根毒针一般向自己射来。她感觉自己的喉咙说不清的酸涩,混着连绵的血丝,随着苦难一拥而上……
她的放声大哭,在这寂寥的夜间有说不清的凄厉,感觉将这世间最深最痛的苦难都全鼓捣了出来。
突然,她仿佛听到后背有细微的风声,接着便觉颈后一痛。她双眼逐渐迷离,只觉着自己耳边嗡嗡的响着很多的人声,嘈杂着,而且难以听清。最后,就这那双半闭的眼,她看见了一双陌生的布鞋,和后面无尽黑暗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