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4章 自作自受

  荀彧将信将疑。
  谶纬的神秘性有相当部分来自于模糊性,祥瑞灾变同样如此。黄龙见谯究竟是指谁,无法断言。不过孔融这句话说得对,至少不是指孙策。汉为火德,其色赤,按五德始终说,代汉的当为土德,其色黄,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而孙策以火凤为号,显然并不符合代汉的德行。
  在舆论方面,孙策无势可借,未尝不是一个安慰。
  不过荀彧毕竟不是纯粹的书生。他很清楚,谶纬这种事真真假假,谁也不说清楚,必要的时候伪造几条也不难。孙策虽然读书不多,身边却有张纮、虞翻这样的饱学之士,舜避丹朱的说法就非常流行,很可能就是他们编出来的。舜为凤鸟,与孙策的火凤契合,太湖又曾是舜隐居之处,孙策在太湖立营,其中也有深意。
  荀彧向孔融请教该怎么应付舜避丹朱这件事。孔融也有些挠头,想了片刻,让人将祢衡叫了进来。祢衡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着荀彧笑了笑。“令君当注意修心养性,相由心生,你这副愁苦之容可不宜迎接陛下凯旋。”
  荀彧没理他。祢衡恃才傲物,嘴损得很。他到长安后口无遮拦,损过的人不在其数。见他相貌出众,祢衡就说他可以最适合吊丧。光禄大夫赵融体胖,祢衡就说赵融适合监厨。总之没什么好话,当然也结了不少仇,没人愿意搭理他,只能在这儿和孔融作伴。
  孔融把荀彧的难处说了一遍。“正平,你可有解法?”
  祢衡翻了个白眼。“孔文举,你这可有些乡愿啊。”
  孔融尴尬地笑笑,拍拍祢衡的肩膀。“君子不掠人之美。你们慢慢说,我出去转转。”说完便走,根本不给祢衡反对的机会。荀彧看在眼里,有些后悔。这两人亦师亦友,臭味相投,那是他们的事,可是让他们著史未免不妥。看这架势,他们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啊。
  荀彧眉头只是微微一蹙,却落在了祢衡的眼中。祢衡哼了一声:“令君,你还想听吗?不想听的话,我就出去了,还有一堆书要整理呢,我可没时间和你在这儿四目相对,看你这张苦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人觉得大汉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荀彧沉下脸,咳嗽了一声。“正平,说说你的应对之法吧。”
  “随我来。”
  祢衡甩甩袖子,背着手,向外走去,袖子差点甩到荀彧脸上。荀彧很不悦,却无可奈何,只得忍着一肚子怨气,跟着祢衡来到外间。祢衡从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荀彧。荀彧接过,见是一本新书,墨香浓郁,沁人心脾,纸张浅黄,手感柔软,封面上题着“豫章逸闻录”五字书名,又有“弘农杨修”四字题签,知是杨修写的一部杂录,不由得心中一动,连忙翻开,找到目录。他最近读了不少南阳、吴县来的新书,早就熟悉了这种格式,能迅速找到自己需要看的文章。
  目录里列得很清楚,有几则逸闻与丹朱有关。荀彧根据页码,翻到正文处,将那几则逸事读了一遍。还没读完,他脸上的愁容就消了一半,嘴角也挑了起来。
  杨修在豫章收拾到的逸闻中,丹朱的经历与典籍记载出入很大。典籍里说,尧将帝位禅让给舜,丹朱被封于丹水,可是在这些传闻里丹朱却是被舜武力篡夺,流放到丹水。这些传闻正好可以破解舜避丹朱的说法,而且是从豫章传出来的,又是由杨修收集印行,简直是以子之矛,破子之盾。
  “是不是很开心啊?”祢衡眼神轻蔑,语气调侃。
  荀彧心情不错,没计较祢衡的失礼。他沉吟了片刻,还是有些担心。“这些都是野老逸闻,虽可作谈资,毕竟不如典籍有说服力。承认这些逸闻是史实,岂不等于否认了典籍?”
  “算你聪明。”祢衡在一旁的席上坐了下来,又指指对面,示意荀彧也坐下,又大声吩咐侍者上茶。侍者取来茶,放在壶里煮。祢衡说道:“今天看在这些茶的份上,我就跟你说几句,让你开开窍。”
  荀彧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些茶是曹操从益州送来的贡品,他也得到了一些。考虑到孔融在南山著书,无人问津,就派人送了一些来。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曾想祢衡却记住了这份情。
  “还请正平指教。”
  “你觉得杨修是什么样的人?”
  荀彧沉吟了片刻。“自然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既是聪明人,又不能为朝廷所用,他为什么还印行这种明显对孙策不利的逸闻?”
  荀彧刚才就觉得奇怪。杨修与杨彪不同,他对朝廷的忠诚非常有限,自然被孙策任命为豫章太守之后,他就基本断绝了和朝廷的联络,这时候印行这样的书自然不是为朝廷发声。以他的聪明,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他还是这么做了,莫非是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别想太多了。”祢衡不客气的打断了荀彧。“杨修这么做,其实只有一个理由:孙策不信谶纬。上行下效,杨修等人也不把这些当回事。所以说,黄龙见谯也好,见富春也罢,他根本不在乎。”
  荀彧眼神微闪。“正平,你信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
  荀彧哑然失笑。孔融以孔子后裔自居,学问也偏向于复古,提倡仁政德教,对谶纬不太赞同,对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也多有非议。祢衡与他相契,自然不会对谶纬之类有好感。其实今古文斗到现在,今文经的颓势已然是事实,反对谶纬的学者越来越多,孔融、祢衡这样的人并不孤独。
  “这么说,正平赞成孙策?”
  “天意远,人意迩。天意难测,人心易知。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天意上,不如用力于人心。孙策是武夫,犹知读《孟子》,以民为本,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还执迷不悟?孙策用阳谋,你们用阴谋,就算你们能击败孙策,天下太平也不可得。”
  祢衡一脸鄙视。“据说你荀家有易学,难道你就不知道大道自然?”
  荀彧沉默不语。茶开了,侍者斟了两杯茶,递给祢衡、荀彧。荀彧双手捧着茶杯,嗅着茶香,看着茶雾在眼前缭绕,看着对面神情不屑的祢衡,心中五味杂陈。祢衡的话说得很难听,但他却直击要害。从董仲舒独尊儒术,引阴阳灾异学说入儒经,于今三百年矣,谶纬被很多人利用过,党人也不例外。早在党锢之前,党人就编造谶纬、童谣,援引天意,反对朝廷的乱政,如今这些谶纬、童谣见效了,成功地动摇朝廷的根基,党人的愿望实现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要消除这些影响,是利用对自己有利的谶纬,还是像祢衡说的干脆否定所有的谶纬?可是光武以谶纬立国,如果否定所有的谶纬,大汉的道统岂不是从根本上就是一个谎言?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啊。
  见荀彧神情纠结,久久没有说话。祢衡有些不耐烦了,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席。他甩甩袖子,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扭头看着荀彧。“兖州刺史曹昂是哪一年生的,是不是熹平五年?”
  荀彧愣了一下,略作思索。“好像是,至少相去不远。”他如梦初醒,精神一振,正想再和祢衡商讨一下,祢衡已经甩着袖子走了,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人坐在案前,久久沉思。
  ——
  汤山。
  清澈的泉水冒着热气,从一个个泉眼里涌出,不时的冒出几个泡泡,在水面破裂,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像是欢快的轻呼。
  孙策将身体浸在水里,靠在白石砌成的台阶上,欣赏着远处的山景,心情舒畅。寒冬腊月,能泡在温泉里看风景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让人留连忘返。
  郭嘉已经舒服得睡着了,虞翻也在闭目养神,百步之外,一道帷幕挡住了孙尚香等人的身影,听不到声音,只看到缭绕的雾气,四周很安静,让人有出尘之感。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诸葛亮出现在小道尽头,举起手中的公文摇了摇。孙策坐了起来,一边示意诸葛亮过来,一边拍动水面,将郭嘉、虞翻叫醒。郭嘉睁开眼睛的时候,诸葛亮正好走到面前。
  “主公,蒋子干送来的急件。”
  “念。”
  “喏。”诸葛亮展开公文,朗声念道:“荀彧言:天子西征,率万骑迎战鲜卑野狼部落,斩首三千……臣以禅让试之,彧怒,扬言以战,太平难期。”
  孙策静静地的听完,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天子西征居然还成了,居然还与鲜卑人打了一仗,斩首三千,这可有点出乎意料。
  “奉孝,仲翔,你们以为如何?”
  虞翻不以为然。“不出所料。”
  郭嘉沉吟了片刻,抬起被水泡得有些起皱的手指挠挠鼻翼。“看来我们低估了刘晔,这是我的失策。此人能与鲁子敬为友,自当有过人之处,我早该重视他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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