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情为何物
屋内花香挥意尘埃不染。
站在门口,方傲天似笑非笑,看向已到婚娶年龄的陈留佳,“陈大人,话里有话啊…”
陈留佳望向他,摇头道:“不解释就明白不了的东西,即使解释了,也明白不了。”
方傲天意犹未尽的挪开在陈留佳身上的视线,走近方呈身边,说道:“既然如此,我就陪着方呈住在这里,也算帮陈大人的忙,替你盯着这小子。”
说罢,男子伸手按住方呈的小脑袋,力气刚好,不重也不轻。
遭受方傲天五指洗礼的方呈动弹不得,只好斜眼瞪着身旁的俏面男子,“晚上睡觉不怕我挤你?”
方傲天没有理会少年的话语,故意瞅向其褂衣怀里,“方呈,你是不是忘了一封信?”
方呈醒然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纸信,看向陈留佳,说道:“陈叔叔,我这次下山来是有任务的,这封信,要交托给你。”
听完方呈的言语,面带困惑之色的陈留佳走到少年跟前,接过完好无损,还未启封的书信。
黄褐色油皮纸封上,三字寥寥。
留佳,启。
单见清秀字迹,站在两人面前的青云县官,已然怔愣失神。
沉默片刻,陈留佳抬头望向漫屋的车矢菊,希望能将快要涌出的泪光倒进瞳孔的后面,他在努力着,不想让悲伤蔓延,却无法压制住心疼的冲击,眼睛的泪水越积越多,随时都会决堤而出。
已经彻底被悲伤占据的陈留佳,突然低下头,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颤抖的双肩,无声的散发着他的苦楚。
一时间,褂衣少年有些失措,他没想到一封还未开封的字信会对陈留佳有如此大的杀伤力,而且,除了字信以外,还有一句应该要带到话。
褂衣少年现在不敢讲出那句话,怕此时的陈留佳乱了心智,寻短见。
不知如何应付儿女情长的方呈见陈留佳半天没有缓回神,转头急切的看向方傲天,示意其帮帮忙。
对此,方傲天只是淡淡摇头。
做为神兽化形成人的他,对于眼前陈留佳的落魄,没有丝毫感同身受,他不在乎人情的冷暖,更不在乎这世上的炎凉,真要非说一个他所希冀的,那就身旁的褂衣少年。
以前不算,那时候方傲天最多把年幼的方呈当成冤大头,跟在他身边,也只是为了借助鸾凤的精魄温养自己,真当自己与方呈签订天地契约以后,方傲天彻底将这位从送鱼变成修仙的少年,视如己出,虽说小主人的尊称没叫几声,但在他心里,已经将方呈拟作自己真身的脖子下,一片白色的月牙鳞甲。
龙之逆鳞,触及必死。
方呈转回头,看着掩面哭泣的陈留佳,想了许久,开口道:“陈叔叔,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
刚说出口,方呈立马就后悔了,这话,就不适合现在这个局势!
听完方呈的滑稽言语,方傲天有些忍俊不禁。
说了还不如不说。
少年挠挠头,暗自叹气,自己这脑子,想了半天,除了这句能搭点边儿,实在想不出别的话了。
良久,陈留佳抬起头,双目潸然,看向方呈,像是在问自己,“这信里,写的什么。”
方呈摇头道:“我未曾打开过这信封,至于这信上写的什么,我也不清楚。”
想了想,少年又说道:“陈叔叔既然这么想知道写的什么,打开便是。”
陈留佳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字信,默不作声。
手指刚触碰到信封启口,一向沉稳不惧的陈留佳如遭赦令。
方傲天看着静止不动的男子,淡笑摇头,“你不会打开的。”
低着头的陈留佳只觉得手上重如千斤,难动分毫。
县官男子惨笑不已,这字信,他是真的不愿意打开,多年不见,再寻人未得,却是一笔字纸摆在面前,这信上写的什么,不言而喻可想而知。
方傲天笑了笑,善解人意道:“陈大人还是回房静思,仔细考虑到底要不要打开这封信最好,我觉得,这书信上的内容,肯定会震慑陈大人的内心。”
陈留佳面色苍白,连看两人一眼都力气都没有,无力转身,踉跄走向秋林涧门外。
方呈看着即将离去的陈叔叔,欲言出声叫住。
方傲天再伸一手,拉住少年肩膀,摇头示意,他不知道谢璐与方呈说了些什么,但此情此景,不适合让方呈带到那话。
有人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辜负了这番心意,这对于掏出心意的人来说,是莫大的抛弃。
可能陈留佳心中的姑娘没有做过什么,也可能不小心做了些什么,或多或少,都有。
作为局外人的方傲天,对于这位陈大人,于心不忍。
被拦住不能张口的少年,看着已经离开秋林涧的人影,陷入沉默。
方傲天松开架住方呈的手,吊角楼内,只剩二人。
终于,少年开口,“为什么不让我说?”
方傲天端起翡翠冶炼而成的茶壶,左右打量,“对于苦情人来说,只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方呈叹了一口气,坐到桌樽前,看着面前举着茶壶的男子,缓缓道:“你说,这情情爱爱的,真有这么折磨人?”
方傲天笑道:“我记得,有句话就是说这的。”
方呈说道:“什么话?”
放下手中翡翠茶壶,方傲天白了方呈一眼,说道:“你一个小屁孩,问这些做什么?”
方呈鄙夷道:“就你懂行了吧,你又不是人,藏着掖着做什么。”
方傲天抬头,看着门外夕阳暮色,唏嘘道:“试问世间,情为何物?”
————
回到房内,陈留佳静静看着桌上的书信,无动于衷。
明明结果就在眼前,但他,不想知道。
犹记得自己当初还是一名普通县役,夜里在青云县巡街,发现街道上有一位姑娘昏倒在路边,当初自己不闻不顾身旁同行士兵的劝阻,执意抱起少女,送往医馆,大夫见是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叫乞子,嫌脏店面,说什么都不愿意医治。
这青云县里,一天也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个要饭的,真要一个一个治,他哪治的过来。
陈留佳到现在还记得那位大夫的话。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多善事可以做。”
为此,从不仗势欺人的陈留佳,第一次借着身上官服,施压给医馆大夫。
迫于官威的大夫捏着鼻子,仔细诊断后站起身,恨不得咒骂陈留佳两句。
你说一个饿昏头的要饭的,犯得着往药馆里送吗?
当时,后知后觉的陈留佳知晓少女昏倒在地的真正原由后,有些尴尬,背起还在昏迷的女子,道了声谢,仓促出了门。
陈留佳背着还是昏厥的姑娘,第一次来到了自己在青云县的家。
把背后的女子平放在床上,陈留佳翻开柜子找来一些炊饼,将少女抱起身,顺着水喂了下去。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清醒,当时还有差务当身的陈留佳索性把屋门锁上,独自留少女一人在屋里。
那时,陈留佳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一锁,可不止一扇木门而已。
第二天清早,陈留佳照旧回屋,打开门,看见床角浑身紧张,面呈惶恐的少女。
一靠近床边,少女如同受惊的鹿,两眼含屈,作势就要撞向墙壁。
当时懵懂无知的陈留佳被女子如此强烈的举动吓了一跳,当即退到门前。
“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陈留佳极力劝阻,眼前女子要是死在了自己家中,他这辈子都洗不清这罪名。
女子看到陈留佳退到门前,神情稍稍缓和,但两只布满尘灰的手依旧死死按在墙面,随时准备以死相逼。
“我是昨天看你饿昏了我才把你背回来的,我喂你吃东西后你也不醒。我自己还有事情要做,没办法,只能把你锁在屋里了”陈留佳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昨天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生怕下一秒分,这姑娘想不开,血溅满墙,那他是真得找老天爷说理去了。
听清事情经过,少女面色渐渐松垮,按压在墙上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少女好像想到一些伤心往事,坐在床角用破损的袖口遮住自己面目不让陈留佳看见。很快,少女抑制不住自己孱弱的身体,浑身颤栗起来,
本是惶惶不安的屋内,瞬间传来一阵哭声。场面转换之快,让陈留佳哑口无言。
从未安慰过人的陈留佳,索性站在门前,静静的听着女子独自哭泣。
过了一会儿,少女止住呜咽,浸湿的双眼蹭了蹭袖口,茫然抬起额头,女子看着门口的陈留佳。
“为什么要救我”少女低喃,说话都有些抽噎。
陈留佳破口而出,“总不能看着你死啊!”
女子说道:“我们又不认识,你救我做什么。”
陈留佳叹了一口气,走进屋内坐到板凳上,有些惆怅的看着床上的女子。
这救个人还有错了…
女子被陈留佳的动作吓住,急忙缩身,一只手搭在墙面上。
“你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陈留佳犯愁,继续看着少女。
这要赶紧给把这少女送到官府,多待一秒都不妥当。
少女注意到陈留佳的目光,当即用衣口遮住,不让其看清容貌。
陈留佳见少女此举,不由一乐。
“你脸上乌漆嘛灰的,遮和不遮都一个样儿。”
少女闻言,伸手摸了摸脸,手上粘上一层灰土。
“说!”
她以为是面前这少年戏弄自己,身形已经迫近墙面。
顿然间,屋内气氛剑拔弩张。
“我娘说过,诸恶莫行,众善奉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谁让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呢哈哈。”陈留佳笑了笑,缓解一下气氛。
“就这些?”少女不以为然,肯定另有图谋。
“不然呢,贪图美色?”说着,陈留佳仔细瞅了瞅床上的姑娘。
少女被这一看,神经瞬然紧绷。
“你可拉到吧,黑灯瞎火再加上你脸上这么厚一层灰,鬼知道你长什么样。”陈留佳撇了撇嘴,这后半句不应该说出来的。
听到这等言语的少女粗气微喘,脸上竟然有些动容,就连放在墙面上的手臂都落在了床上。
“你叫什么啊?”
陈留佳想着问清来处,一会送去官府,这事也就一了百了。
“你是不是准备把我送走?”少女放下戒备,露出容貌。
看着床上容貌朦胧的姑娘,陈留佳有点发笑,你说哪家女子会这般打扮自己,逃难呢还是躲债呢。
“赶紧说!”少女瞪了陈留佳一眼,内心却有些发虚。
“那肯定啊,你这来路不明,我总不能把你留在我这里吧,再说了我这儿就一个床”陈留佳说出心中想法。
本是神色肃穆的床上少女,听到这结果,顿时变得萎靡低落。
“能不能不去报官…”少女言语带着请求。
“姑娘,这是为何?”
陈留佳摸了摸头,随即补充道:“报官可以帮你找到你的家人啊!”
女子神情恍惚,低头看着身上的破烂不堪的衣服,窝在床角,好像一张纸,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
“我的家人,早年逃难都死掉了”少女开了口。
“后来,我被一家门户收为碑女。我本以为可以安静的渡过余日,可那家主只是贪图我的美色,我招架不住,就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跑啊跑,我就跑到了这青云县。然后,我就因为体力不支昏倒了。”
“再接着…我就遇见了你”少女说完,抬起头看着坐在板凳的陈留佳。
“那…”陈留佳听完,有些迟疑。
“只要不送官!做什么都行!”少女当机立断。
陈留佳叹口气,就真是留在自己家里,床也不够睡啊!
“你姓什么?”陈留佳重复一遍刚才少女没有回答的问题。
“还是要送官嘛…”坐在床上的少女神色错乱,一蹶不振。
“我姓谢,名璐”少女道出自己姓名。
“这样吧谢璐…”陈留佳想了想。
“我帮你在青云县找个务工事儿,你也别回那个门户家里了。”
谢璐一听,神情一震,灰突突的脸上面露喜悦,急忙应声点头。
“唉,送佛送到西,我这烂好人啊…”陈留佳不由苦笑,自己也是刚来青云县,人生地不熟的。
“诶,你叫什么?”谢璐心情有些好转,主动问道。
“我啊,陈留佳。”
少年样貌的陈留佳露齿而笑,浓浓的屑毛下边摆着一对大眼睛,乌黑的眼珠,像算盘珠儿似的滴溜溜乱转。
那时,初到青云县的陈留佳认识了同样第一次来青云县的谢璐。
一晃十载。
谢璐愈发娆颜,不再是以前灰头土脸的少女。
少年也成青年,从以前的巡街县役变成了青云县官。
青云县里的人们都认为,这谢璐和陈留佳,在青云县里相识相知,现在各以成然。
也就差个最后的相爱了。
……
沉思到深夜,陈留佳终于回过神。
找来一壶坛酒水,仰坐在橱窗前,已经成为县官的陈留佳揭开酒坛泥封,第一次给自己灌酒。
烈酒灼喉,陈留佳呛的差点摔下橱窗。
慢慢的,酒意浮上脸颊,借着最后的一丝清醒,陈留佳打开了谢璐给自己的信封。
才看几眼,陈留佳彻底摔下橱窗,醉睡不醒。
字信乘着凉夜微风,飘在男子身旁。
信上,字写三行。
至远。
至疏。
至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