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荒行 1
宴饮戛然而止。两头黑豹横尸池内,与莒跌坐阶下,混乱中宁翀早已消失无踪。晨光自东而来,满树朱槿花叶稠叠,如焰如血。花川君抱紧松岑,行走间用肩膀轻轻拨开大按司执意递来的刀剑。武士潮水般涌起又退去,细碎的刀甲声渐绝于耳——
花川君始终不曾处置槿园。他心思全不在此,连离去的脚步也未有丝毫停留。
与莒失算了。南夏与他名虽同道,却终究各有所图,何况这一次他几乎错杀松岑。花川君对松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深情:他们因种族对立,因时局结合,又因这些「不得已」互生爱憎。大宫城灯火长明,苯母金像高大窈窕,身着彩衣的祝女将牲鹿奉献于前。松岑在花川君怀中缓缓醒来。僧行的诵祷声急促而连绵——眼前却仍旧是这熟悉的狰狞人世。她重重一闭眼,开始奋力挣扎。花川君的手臂纹丝未动,一旁大按司低沉的声音饱含怒意。南夏雅音松岑不能尽懂,只是偶然听见几次「宜明院」与「宁大将」,像苍莽天幕上一痕流星。她很疲惫,想起养父母的苛待,没日没夜地汲水浣衣,肩膀也曾这样僵痛。这生涯太虚无,得无可得,失无所失。于是松岑不再挣扎。大按司去后,她避过脸自言自语:「他们最好都走了吧。」
都走了。长夜翳翳,黑水滂渤。船头一点灯火似有若无,浓雾里微微一宕,便再也看不见。宁翀在污涂中奋力跋涉,湄水沿岸尸骨槎桠,夷人少年嚣叫着纵火焚烧蜑民的桴船。槿园松开手,檀帘扑簌簌落下来遮住火光。人声复于桨声。与莒额头上一点血迹被汗水慢慢化开,将蓬散的发丝粘在耳畔。槿园恍然想起当年与莒求娶时,常被自己晾在日头底下,往往也是这样一头汗。时光倥偬啊。她拨一拨手腕上的琉璃珠,不觉嗤地笑了起来。
与莒的神情与灯火一般晦昧。两人成婚多时,交心的话未有一句,彼此的心思却早就猜透了。槿园收住笑,眼里竟有泪光。与莒遥遥坐在面前,此刻倒也平和周正。他们依旧在水上摇曳,檀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牖。槿园听见与莒很轻地说了一句,是我错了。
错在哪里呢——也不过是错判了人间情味,想来花川君暴虐冷硬,又怎会为这情味左右。
「若在你看,原是蛮王错了。」槿园低眉道,「你就不会犯这样的错。」
与莒很疲惫,言语间有一种突兀的虚浮:「可我总会错在别处。」
槿园一惊,胸口一阵翻涌,鼻内却有些发酸:「你想杀的这三个人,如今一个也未死。」
「我并不想杀谁,」与莒摆摆手,脸上隐隐挂着笑,「我们将来都会死。」
对末世的感知,槿园有,原来与莒也有。他们志态迥异,心中却是同一种苦冷。槿园忽然问:「你情愿怎样死?」
与莒的目光倏地一亮:「你没有见过东八条那场火。」
哦,是焚化平家的那场火。其时槿园还在莺川,后来又过了很久,才随亲族一起迁入修葺一新的八条院。槿园记得八条院总有一种腥燥味,乱哄哄的鸟鸣实在呱噪,地里却寂寂生满青苔。她想念钟州湿润的河滩,雨后常赤着脚在青苔上行走,仿佛年少时漏夜溜去沂水之侧捕鱼簖蟹,脚下也是这样滑腻的溪石。船猛烈摇了两下,夜风扑进舱内,既酸且腥。槿园望一望与莒——有一次她撞见与莒蹲在花荫下,提一壶滚水,守着几处蚁穴呆看。虫蚁的生涯有序而乏味。与莒看了一会,壶口一倾,滚水灌入蚁穴。这一刻他的生杀大权膨胀已极,亦有一种大死大活的畅快。槿园很悚然,焦灼的痛楚蓬勃而出。乱世悲民,也不过是虫蚁如许,谁人一泼滚水就能将他们轻轻抹去。
「那几日洛东都是白昼。」与莒不变声气,连眼睛也未眨一下,「善恶众生,明光皆能度化。」
但这明光究竟是什么呢。明光之外,仍是黑暗的渊薮,痴昧的、盲从的、微弱的,是人间是泥犁,是业,是早已知晓的身前未来事。他想这明光之中必没有贪嗔痴怨,亦必没有毕生的漠视与放逐,尽管中心如沸,却始终被凛冽的凄惶笼罩。二十年曲意逢迎,怎会毫无厌倦;惨厉的末世里,又哪有一个愚人。
槿园渐渐也知道与莒不是愚人。不过一年间,宁家的兵权便轻轻被他分去一半。她更加担忧宁翀——好像黑暗里虚拢双手,小心翼翼地护住一点萤火,仿佛一个不慎,这人世就再无光明。
与莒忽然问:「这门婚姻,你一定很后悔吧。」
槿园猛地有些难过。她向来通达,并不曾去想什么后悔不后悔。然而与莒这一问,却生生问到她痛处:父女相怨,夫妻疏薄,孤身行旅前路未卜,些许决心与真心,原是丝毫不足为外人道的。
类似的话,宁翀好像也说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俊秀而笨拙,低垂着头,珍惜备至地捧着描金盏,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二之宫冷落你么。
她是真的喜爱宁翀,甚至心怀恐惧。有时候只是静静挽着他,生怕吐吸一厉、行止一疾,就吹散这彩云、碰碎这琉璃。很好的,温和、静默、慈悲,纯粹且坚定——少枔之外,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此刻她竟然也想,如果当年自己别有选择,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生涯。与莒待她毫无情味——所幸冷待之外并不曾苛待——两人话极少,渐渐连面都见不到,云岘院愈加空阔,四时轮转慢得不能再慢。后来她发觉与莒实在很计较得失,自己丧失价值,他便懒得理会,一言一顾皆属多余,当然就更谈不上苛待。
那么——她此刻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与莒语气很淡:「宗室不可和离。但我们不相安谐,确实不必委屈下去。」
槿园屏住呼吸。与莒又说:「你我从此互不过问、各生欢喜。好不好。」
与莒的目光真诚笃定,几乎令人难以生疑。槿园猛然想起他方才还对自己动过杀心,这不多得的温柔意态便让她既陌生又惶恐。她不敢回答,窘促地避过脸,伸手拨开檀帘。天亮了。湄水对侧的中洲袤土磅礴而亲切,浓雾将舟渡密密包裹,微风偶尔翻出一半面斑斓的旌旗。
是宁家的旌旗。
回到锦原,宁翀的性命多半就保住了。如今与莒见罪于花川君,二人此前种种勾结都需再计。形势重归混沌。洛东终究决定迁都镰谷,已经多次晓谕锦原迁界清野。宁家主君久病不起,难以事事,两位长公子舍不下百年基业、文华风物,便一直借故拖延。前几日听说四之宫移师柳垣,湄水沿岸无不欢慰,千万民人聚至大帐,跪请四之宫正位宸极。宁家上下再度动摇,料想四之宫坐镇沅南,必能守住这方疆土,也能保全锦原不受焚城之痛。
于是一切重回原点。
与莒很快搬出云岘院。茜川离宫偏僻且遥远,外人眼中,治仁亲王与妃子各自别居,种种流言自然甚嚣尘上。槿园再见到宁翀已是多日之后。洛东数度催促锦原焚城,谢珩擅矫诏命,将少枔责为逆臣。
刚从柳垣回来的宁翀风尘仆仆,黝黑而矫健。槿园快步迎出门外,轻轻挽过他看了又看——真好啊,依旧这样完好与朝气勃然,数月砺砥仿佛使他更加顶天立地,他目光明亮,唇角勾着笑,忽然就将槿园拥入怀抱。
槿园没有挣扎。泪意涌来,她攥一攥宁翀粗糙的指尖,额头沉沉抵在他肩头不愿抬起。盛夏的云岘院花木丰饶。两人静静站了许久,宁翀也垂下头,气息那样近,在她眉心眼角往复迁延。槿园仰起脸,这人世狰狞至极,原来亦可柔软慈悲,人事聚散,世之常恒,眼前一点温情如此难得,她怎可不珍惜。
这一夜宁翀便悄悄留在云岘院。槿园散开发髻,燕居的瓶覗色小袿仿佛正是初见宁翀时所穿的那一件。她燃起灯,昏黄的灯光打在格子窗上,投下两人美丽的影子。
「这次回来,是想带妃殿下一起走的。」
去到哪里?
——有哪里不可去。四之宫已到了辛城,比柳垣更近,驰马可以朝发夕至。
宁翀絮絮讲起柳垣行营:甲胄鲜明,军容壮盛,近来军中配发一种八眼手铳,可以连发,威力远甚于弓矢。还有那些凶猛骁捷的芣越人,收稆拾栗,茹毛食生,攀跃如猿,涉泳如獭。
又言及少枔:「我见到四之宫驰马弯弓,眼前山川秀美,身后千乘万骑。四之宫驭射极好,那只白枭也实在迅猛凶残。殿下,我自以为本领不凡,几次与四之宫比刀却都落败。他收放自如,点到辄止,刀尖停在我额前一分,稍一撇,便是他笑盈盈伸手拉我起来。」
槿园凝神听着,只盼宁翀再多说一会。她身陷苦狱,唯有这些世外光明可为慰藉。「云臣本领也很好。」槿园眼里含笑,在宁翀的手背上轻轻抚了抚,「等到了他的年纪,必不输他的。」
宁翀听见「到了他的年纪」,脸顿时一冷,用力把手抽回来。他性情和顺,举止从不曾这样粗砺。槿园惊得连忙欠身挽住他:「这是怎么了。」
宁翀自知有些失态,却也只是袖起手远远站去一旁。「在你眼里,我事事不及他。」他身躯紧绷,胸口剧烈起伏,「你用我替代他,又拿我与他比较。」
话很重,语毕两人都有泪意。槿园按一按眼角,袖口的缉珠云纹不小心挂下一痕发丝:「人间情味并不全是儿女风月。」
可是,以宁翀的年岁与经历,他眼中所见的槿园与少枔,怎能不是儿女风月。他不知道那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寄托,超越一切爱欲与情识;他以为槿园爱而不得,退求其次——
他其实也没有错。许多少年心事,槿园终未向他提及,既是不愿,亦是无从谈起。或许她也曾有过种种隐密的思慕,绵长而细碎,清贞而靡丽;或许,这种思慕后来又化作其他迥异的形态。她背负谢家血脉,在少枔面前自惭形秽——她知道两人殊途异辙,无法同归。所以她宁作观者,一退再退,敬之奉之。
便到如今。
但宁翀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情怀本就近乎莽撞,此时嫉妒更加将他刺痛;他心中充满艰险且无偿的爱欲,悸惧之下,只是一味地以占有抵御失去。槿园猛然被他覆倒,阔大的衣袖随着撕裂声将案头茶器尽数扫落。槿园奋力挣扎,却又立刻停止挣扎。她额上蒙了细汗,目光清澈而锐利,有生之苍莽,亦有死之慰藉。月光很凉,她的躯体温润明洁;她的沉默异常强悍。然而她还是默许了宁翀,任凭鬓发散乱,衣衫解落,骨肉绞缠发痛,整个人如同置身无望的虚空。她已在此刻死去一次,枯槁的魂魄游移出窍,看见宁翀双眼含泪,动作笨拙,这样绝望的爱意,她无力却必须奋力回报。
所以她暂时抛去责任;她的「秩序」荡然无存。她开始小心迎合,魂魄重归丰盈,身躯渐趋温暖。云岘院幽凉寂静,宁翀克制的喘息声好像他孤勇之下的怯意。槿园伸出一条白腻的手臂,顿了顿,轻轻将他揽向自己。他们短暂对视。槿园不是绫也不是昭序,并不会因花开叶落感极垂泪,但她虚悬多年的恋心终于有所寄托、有人承接——无论是不是她最初所希望的那个人。
原来她也如此寂寞。
他时再看,她容许的原不只这一个错误。可是如此岁月,一味苦想身前身后未免太残忍——连她也想逃避的残忍。
槿园吁灭残灯。晓光东上,宁翀正背身系着衣带,一枚玉佩从指间滑脱,应声而碎。槿园没有刻意说明他们的错误。她面颊微红,目光闪避,簪戴的手却未有丝毫迟滞。这是她第一次惧怕离别:不过是从宁翀身上移开手,便有一种毁裂体肤般的痛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少枔,那时并不知道未来不会再见,也就草草见过了。但此时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宁翀,多少忧虑悲惶席卷而来,错觉彼此应是与莒壶口之下的碌碌虫蚁,下一瞬便被滚水轻轻抹去。
朝晖之下,宁翀依然高拔俊秀,恍惚间却少了一分稚气。槿园推开窗,蝉声骤起,暑热盈面。她不禁闭住呼吸,回身竟险些撞进宁翀虚张的怀抱。槿园心乱如麻,匆忙屈身避开。宁翀按住她:「你去哪里。」
槿园无处可去,只道:「我有我的去处。」
宁翀摆首恳求:「相府代行诏令,早就想一把火烧了锦原,二之宫又叛投南夷,你哪有什么去处。求求你,我们现在就去辛城,四之宫——」语气稍顿,「四之宫在那里,你必定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