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彼岸 7
少枔良久才答:「大将愿合军府之力,杀大宮、废主上,拥我为君。」
胥燊冷笑:「但殿下并不想。」
少枔黯然道:「外敌在伺,我不愿淮沅自杀自灭。何况,我又怎能舍弃枕流。」
「都迟了!」胥燊面色肃然发青,「殿下寡断,尽给别人占去先机。我也不料殿下顾虑大女公子,竟听从他,只身进内。先中宫临终前曾交待殿下的话,殿下怕都忘了。我不知殿下心中还有江山。我也不知,殿下为了大女公子,竟不惜葬送这江山万民!」
少枔喉间一哽,?然落泪。
胥燊跪地稽首:「大女公子生死有命。殿下再不可进内。」
以江山之重,此时,确然,枕流也不过是枕流。少枔闭起眼,连地兵燹,尸山血海,南陆遍地苦骇的流民便都扑面而来;又想起幼时与枕流打双陆,枕流一手紧握红豆骰,一手用力掩他口,迭声笑道,大点子,大点子!少枔转头望一望胥燊,只觉寒意彻骨。
背后尚有山河民生,与亟亟望眼。
这是他的责任。
两半虎符合于掌心,军府最精锐的一支从此交予少枔。清延毕竟也有豪赌气概:平家重情义,少枔不会陷枕流于绝境。
少枔绝不会反;少枔终会以清久的头颅向新朝廷表忠。
也换取枕流活命。
胥燊所忌,亦为少枔所忌;胥燊所忧,亦为少枔所忧。平家亡而复用,军府一废一立,莽莽乱世,生死瞬息,人心溃散至此,说什么忠孝节义。平家旧部不可信任——因此胥燊所愿,却未必为少枔所愿:他并不想反叛朝廷,更不想弃君自立。南下一路,少枔朝夕惊觉;他想起泊在骊安新港的三十余艘大船,夕晖之下,有一种令人安心的伟丽。
然而他始终不知道,就在自己回京当夜,北朝偷袭新港,数十艘兵船泊于港中,北人一炬,尽付焦土。
马不停蹄追到凉江,终于在蓁州发现清久,风餐露宿,胼手胝足地鬻字为生。少枔在巷尾站了很久。清久卷起笔墨,在柴秸下找到一只破碗,打满稀粥,好声气地乞两片渍萝蔔埋入粥里。清久快步赶路,粥水在碗里摇荡,偶尔溢到手上,便很珍惜地迅速啜一口,继续匆匆前行。
少枔用力按住胥燊,语意哀恳:「带他过来,不要给旁人看见。」
胥燊切齿冷笑:「谢家子!」
少枔没有言语——从前他总要替清久声辩两句:东宫虽为谢瑗所生,却并不与谢家同流。这番话如今连他自己也不想再听。两人当初摒弃仇恨,因理想缔盟,此时重压之下,这情谊已是末路。
面前清久憔瘦至极,少枔悲恨交加,却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他扶起清久:「你先去盥漱,穿我衣履,再吃些东西。我们可以入夜再谈。」
清久迟迟不去,站在窗下灰暗的阴影里苍白且茫然,仿佛将至的苦难仿佛已经发生。
少枔摇一摇他,轻叹:「去吧。」
胥燊便叫人带清久下去。少枔眼皮微抬:「看好他。我恐怕他会自戕。」
「吩咐过的。」胥燊回来听命,「方才他偷瞄殿下的佩刀,我只怕他对殿下动杀念。」
少枔苦笑:「他穷途末路,只有我或肯救他,他何必杀我。他这个人我也了解,我原想他有负民生,又不愿回京受死,必不会苟活至今。多半还是放不下王女罢。」
胥燊打开窗:「他却害苦王女。」
「是大宮害苦王女。」少枔木然望向窗外,暮色四合,鸟雀渐渐回巢。「子炤,你找到王女,也带她过来。」
胥燊即道:「已经带来了,正在门外候见。」
少枔看了看胥燊,想了一会,起身将昭序迎入驿馆。两人相顾无言。昭序依然美丽明晰:「身在此境,所幸还能再见四之宮一面。」
少枔微微摆首:「我情愿不与王女相见的。」
昭序竟笑:「四之宮若不带我回京,怎能再见到大女公子呢。」
少枔猛然想起那日在六条院与枕流重逢:侍女卷起御帘,幽暗的北殿明亮起来,枕流盛服而出,昭序颔首笑道,便是这个人。
抬头再看昭序,依然脖颈微垂,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思绪乱哄哄涌来,眼里忽然积满泪水。
昭序的声音轻柔而空净:「以你想,交出五之宮,换不换得来大女公子?」
少枔顿时脊背发凉,整个人仿佛直坠深渊。清延为人毫无章法,绝不会遵循他所以为、所希望的规则,以人易人。确然他已做过最坏的打算——确然,胥燊一直怂恿他杀死清久,并暂时臣服于清延——然而只怕,一如昭序所说,先则清久、次而枕流、然后连他自己终究也是要被赶尽杀绝的。
昭序笑道:「你放心。大宫忌惮你,方以大女公子牵制,可知他尚不敢与你决裂。」
「王女怎知是他。」少枔忍不住问,「我未你与谈及一字,你怎知是他,不是主上?」
昭序静默良久:「新法推行到这个地步,已不可废止,以后五之宮不在了,主上总要留下你变通政令,也以你制衡大宮;你人马招摇,不像是奉上命暗中保护五之宮。可知你被大宮拿捏,有诸般不得已。」
少枔轻叹,「我也并不想交出五弟。」
胥燊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昭序却将他温柔安抚。「那么,你可以交出我,」昭序抿一抿鬓发,依依伏地稽首,「我去大宮身边替你周旋。」
少枔不觉苦笑:「你又怎样替我周旋。」
「我怎样周旋。」昭序亦笑,「你不必告诉我,我知道父亲、典侍、督司怕都不在了。你若能保全五之宮,我便心无挂碍,不过舍出命来,怎样都能周旋的。」
少枔摇摇头:「你要我如何保全他。」
昭序似泣非泣:「我只求你不要交出他。」
昭序所求,少枔并不敢立即答应。他彻夜辗转,天明时终于决定回京,先交出昭序,再拖些时日想对策。启行前他命胥燊带清久上来,将昭序所请尽数告悉清久。他以为清久会激烈反对,至少,易地而处,他自己必不肯如此轻易地舍弃枕流。然而清久宁愿就此苟安,此后对昭序无有一言。少枔很为昭序委屈,小驻时便常去她的车驾陪一陪她。
到达近畿已是十月。秋风乍起,翻飞的红叶扑打车窗,很像突然掠过的鸟影。清水川下林木高耸,将整个碧空环抱怀中。瘦削的银杏枝桠交错,新黄的叶子静静挂在枝头。清久的车驾继续前行,胥燊掉转马头,侍从缓缓停下昭序的舆车。流水淙淙,菊、蓼花与柊花虚淡的香气弥漫山谷。少枔不知想起什么,也急忙吁停马。浓雾之下峭壁如削,孤鸟盘旋悲鸣,渊崖深不见底。
昭序并没有立即走下来。四野阒静,胥燊在悬崖前反复踱着步子,浓云翻卷,老木垂藤,奔流的溪涧细得像一条纨带。从这样的悬崖掉下去,必然尸骨无存。南逃澧泉并不会经过清川,谁又能想到昭序在此坠亡。
「抱歉。」胥燊轻道,「你必须死。」
昭序拨开车帘,只一眼,胥燊便有些退却。但狠决如胥燊,也必不会因此动摇。「你死后,我会替四之宮杀死他——他活着后患无穷,大宮自然要他死,却也要借四之宮之手;你进内无非是想自证清白,替他洗脱罪名,大宮却恨不得他罪上加罪。大宮想看四之宮大义灭亲表忠于前,绝不是你们妄图用一颗废子兴风作浪。四之宫已经棋失一著,大宮所命,他敢不如命?还有你,父亲横死,家门根绝,你拿什么与大宮周旋!」胥燊拔出刀递给昭序,「请你了断。」
昭序迟迟不接。这时少枔驱马上前,一鞭将手刀打落:「子炤,你做什么!」
胥燊悻悻:「替殿下去除心结。」
少枔悚然泪下:「呆子!你若伤害王女,才是我永世不可解的心结!」
胥燊骇笑:「如今世道,谁还与殿下讲道义。殿下不肯负人,人人却肯负你。那一位——」他手指远处清久的车马,「那一位肉眼凡胎贪生怕死,又是什么嘴脸!」
少枔扬鞭挥来:「退下!」
胥燊也不躲,这一鞭就挨在脸上,血瞬间流下来。少枔两眼含泪,浑身乱颤。胥燊一抹脸,温润的桂子柊花味隐隐钻入鼻端,他只道:「先中宮恐怕会很心痛罢。」
少枔何尝不心痛呢?仿佛一刀刺入心头,连同当日平家覆亡文绛屈死枕流披削,还有日后阿绫药发元度出奔贞明亲王骨骼尽散脑髓崩出六条院堕入地狱——将他撕烂挼碎,使他难为人形。恍然他了无生趣,又一瞬枕流向他惶惶呼救。他望向昭序,菩萨一般宝相华严的面容让他渐渐平静。
「抱歉。」他深吸一口气,几近跪倒,「实在很抱歉。」
昭序挽住他:「怪不得你的。你有你的难处。这一次若搏以性命,你元气大伤,恐怕更加难以为继。对岸大军压境,乙余与乌辛俱有意归服。开战已无胜算,内战则必是死路。桂宮恐怕已到了南夏,花川君却并不会与淮沅缔盟。我曾说大宮忌惮你,其实,他所顾虑的何尝不是这危岌的帝位与疆土。可是,」她面色越发苍白,「可是你我也都知道,面前是死局。」
少枔深以为然。
「所以,」昭序又道,「你我便都忍下罢。」
少枔凄然望一望夜空,澄净的天幕,一粒粒星子接连浮现,山崖上怪木盘桓,山崖下是京洛灯火高烧百戏纷呈的别样世界。许久他转过脸,昭序将一把蝙蝠扇放在他手中:「替我还给五之宮吧。」
北上漫长的路途就在这一日走到了尽头。少枔将清久安置在平等院,与昭序从宣猷门进入外城,乌沉沉的街衢,满眼都是改朝换代后的动荡与肃杀。东四条府邸空空荡荡,早在清久出奔当日,清延便已堂而皇之地率领亲从迁入内里。
天渐渐亮起来,空气里一股雪末似的浮灰扑扑地弥漫着人世悲辛。白马焦急地踱着步子,街边刚想出市的菜贩夫妇愕然相顾,慌忙将头缩回低矮的棚户。
几个紫衣银甲的武士飞马而来。少枔与胥燊迅速交换眼色。平惟良派人守在暗处,暂可保他们无虞。
内里很快递出来一封书笺:合宮夜宴,请四之宮到席。
少枔看见枕流的字迹,阵脚大乱,不由分说便要打马进内。昭序轻声叫住他:「四之宮听我一言,刻下出京,再也不要回来。至于内里——」昭序逶迤而来。秋日丰沛的光辉将她笼罩,她漆黑的长发披垂如瀑,皎洁的肌肤白得透明。「我去就够了。」
昭序极少这样坚持。少枔渐渐屈服,而心头又漫起一阵苦冷:「你要珍重。」
昭序笑了笑,毫不避忌地用力握一握少枔伸来的手:「四之宫更要珍重。」
落日熔金,橘红的夕晖将这蜉蝣人世温柔包裹。少枔缓缓踱回织花町,那枚花笺在手里攥得发潮。他忽然想起数年前母亲曾同自己说起,贞明亲王有意与平家联姻。那时他也曾充满好奇,也曾在阖宫夜宴上偷看这所谓人间殊色。回来后不屑地告诉母亲:「她美在哪里——我们枕流多半更强些。」
如今他却明白,昭序竟是这末世度救的菩萨,光辉所照,岂是一个「美」字所能尽述。可是,他也无从想见昭序面临的困厄。魑魅跋扈,魍魉横行。从兹而始,他们又将面对迥异的人生。或许昭序不得不屈服清延,与他乃至与天下正道为敌;或许她不甘耻辱,奋然自尽;或许她——
清久绝望之言犹在耳畔:红尘可畏,我多半也要披剃为僧了罢!
他们始终没有再见。
少枔连夜拔营出京,至死再未到过内里。枕流依旧在这至为险恶的政治漩涡中沉浮。她擦洗御体,服侍皇帝喝下诸般药饮。皇帝一息犹在,却已是半个死人。枕流向身旁的安熙嫔惘然笑笑。夜深了,远处传来銮车哕哕的声音。
安熙嫔淡淡道:「昨夜我梦见桂宮到了南夏。」
枕流算一算日子,点点头:「花川君会善待桂宮的。」
安熙嫔移开目光:「旁人眼中,主上也是很善待我的罢。」
枕流接过琉璃碗,缓缓倒掉残药:「嫔多心了。」
其实,何尝是多心呢。除了生母,谁又会牵挂千里之外松岑的坎坷的命途。枕流并不会——因为她深知松岑凶多吉少。从前平惟良常说起花川君的乖戾与暴虐:毫无怜悯之心,会信手虐杀奴人。家宴上文绛酒兴正酣,连连邀饮——
夷狄不可教化,大御堂出兵灭了南夏,倒也罢了。
举座大笑。
榻上皇帝依然昏睡,枕流心中多少恨意,却一点也发不出来。銮车声渐行渐近,她与安熙嫔对视,一瞬间都有些恍惚。
许久枕流发出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