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彼岸 3

  语及清久,昭序不觉有些失神。她揭起熏炉,白檀与丁子袅袅散发香气,面前一铺裀褥已补过几块,愈衬得这水殿温柔简净。那柄蝙蝠扇依然轻轻握在昭序手里:描金海石榴,五色丝与金银铃铎;紫竹扇骨,上面镂着梅石与孔雀。
  绫看见两个人从北庇进来,径直向贞明亲王的书室走去。她定睛又看一看,木履布衣,皂罗折冠,不过寻常民人。她曾听说亲王有几位友人,却并不常往来,想来便有这两位罢。
  是夜绫留宿河原院。天明时清久侍奉皇帝服了药,也抽身来过来瞧一瞧昭序。贞明亲王起得很早,正披衣散发在庭中戏鸟,见清久上来,忙将他叫到书室。
  昭序去时两人已交谈多时。亲王问清久:「东宫查过申少辅底细?」
  清久很自信:「元颉是我的人,我不必查。」
  昭序并不喜欢这样近乎刚愎的自信。她望一望清久:「朝局叵测,殿下不妨谨慎一点。」
  贞明亲王似笑非笑:「你倒像你父亲。」
  清久也不继续声辩:「元颉大才,总之不可屈用。」
  亲王冷笑:「查清底细,也不碍你用他。」
  清久摆首:「用人不疑。」
  亲王长叹:「知己知彼。」
  谈话显然无法继续。「晓得的。」清久稍稍屈服,然后立即岔开话题:「下月管弦会,父亲希望阿蔹能与我合奏。」
  亲王淡淡道:「阿蔹还是不要去。」
  昭序走去亲王身旁依依坐下:「上面宣典侍进内,我不敢让她独往。」
  亲王问:「是主上诏宣还是中宫诏宣?其实无论是谁,你们都不该去。」
  然而昭序还是决定进内——她也实在放心不下枕流。秋光迟来,一只白鸟在试乐声中飞上枝头,悠悠然衔啖花实。昭序果然看见枕流——穿着得体的木兰小褂,乖巧地为皇帝剥松子。她折服于枕流的隐忍与机变,亦为之难过。枕流远远向她一笑,淡漠而疏离,却并不苦涩。
  ——恍然又想起松岑。寂寂宫墙,时光格外漫浩。所有人都绝口不提桂宫,这一人,从此不了了之,仿佛从不曾来。
  昭序与清久同席。清久含笑指一指她手中的蝙蝠扇:「这缨络倒不如你后来打给我的好。」
  昭序低头看了一眼,缓缓袖起扇子。远处清延正与谢瑗窃窃私语;清延身旁仍陪着一个美人。
  昭序忽然想起绫,想起那些传闻,牵一牵唇角:「亲王大概是很寂寞的。」
  是。很寂寞。这孤家寡人运筹帷幄,下一刻就要翻天覆地。漫天鼓乐充塞双耳。钟、磬、琴、筝、筚篥、能管、羯鼓、箜篌。纤细的爪音。大筚篥华丽喧嚣,声如龙吟,宛转于天。清久极快地握一握昭序的指尖:「我们也去合奏吧。」
  一语未了,上方忽然来人传话:景睦亲王邀东宫共舞《迦陵频伽》。
  清久很诧异:「大哥哥并不擅舞踊。」一面抱歉地扶一扶昭序,「失陪片刻,等下还回来同你坐的。」
  昭序起身目送清久走上高台。红叶如海。高台四边围着朱红栏格,两侧垂有松竹团鹤纹样的斗帐,细密的如轮木阶板,踏上去有笃笃的沉实响声。
  三声羯鼓,管弦齐鸣。宫人喃喃诵读佛经,抛洒彩纸与金箔剪成的花瓣,作散华之仪。清久与清延头饰金冠红缨,身披朱衫翠羽,缓步舞踊,仪如天人。
  清延果然不谙乐律,清久步法精妙,姿仪潇洒,更显得他笨拙无措。走下高台时清延十分狼狈地摔了一跤。清久眼疾手快地挽住他:「小心。」
  清延只将他用力拂开:「你早些时候也该拉我一把。」
  清久也不让步:「你我本不是同路人。」
  清延不与他争辩,却径直走去昭序面前:「王女,我刚才舞得好不好?」
  昭序面无表情:「舞为礼也。能舞则知礼。礼无优劣,舞亦无优劣。」
  清延干笑两声:「如此才色,不知是谁福气。」
  昭序淡淡道:「是身非有,是相非相。何况君子不言人容貌。」
  「你知道我不是君子。」清延愈笑,伸手便拉昭序衣袖,「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
  他倒坦诚,这评价也公允:后来人人都晓得,治仁亲王是伪君子,景睦亲王则是真小人。
  昭序没有接起话头,只是行了礼匆忙离去,连掉落的扇子也不曾拿。清久不免责怪清延:「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清延夺过酒盏,掩袖痛饮。空盏啪地重重顿在案头,「你且好好待她罢!」
  很平常的一句话,清久一瞬间竟有些毛骨悚然。清延去后,清久在柳坞的花池边找到默声垂泪的昭序。时节是很好的。夕光,红叶,凉风。昭序背坐在临水的树荫里,人与红叶一般艳寂。清久顾不得多想,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里:「不要哭。他吃醉了。」
  昭序从他怀抱挣脱,侧头细细看一看他:「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清久目光一散,又一聚,眼泪便猝然落下来。他不敢问昭序要去哪里。这念头惨烈而惨痛,他情愿永远不要想。他宽慰昭序:「你安心,我们永远在一起。」
  昭序恬然微笑:「我们去求主上罢。」
  ——然而却又因故搁置下来。昭序见清久忙碌,也不向他再提,只是背地里惶然低语:「我的扇子不见了。」
  那把蝙蝠扇后来出现在清延案头。描金海石榴扇面,两边各缀五色丝与金银铃铎;扇骨以紫竹琢成,镂刻梅石孔雀,发色浓重,手泽鉴人。申苏在四条宫邸见到这把折扇,赞不绝口。清延将扇子放在掌心缓缓摩挲:「这是她的扇子。」
  申苏刚要开口逢迎,清延却脸一沉,啪嗒一声合拢折扇扣在案头:「蠢货!还不跪下认罪!」
  申苏扑通跪倒:「小人不知有罪,万望殿下明言!」
  清延默声看了他一会,语气忽然温和起来:「你好像很怕元闳之。」
  并不是怕,而是一种自惭形秽。
  清延拾起那把蝙蝠扇,温柔地抵在唇边:「你是鼠辈,我是小人,他却是个伟丈夫——自然我们都怕他。少辅,我原想你爱慕典侍,还敢与他争一争。」
  申苏无言。
  清延站起身,腰间发出轻响。是四条私狱的钥匙。申苏顿时毛发倒竖——他也曾在此生不如死。漫长的寒冬,彻夜站在逼仄的囚笼里,两侧尸骨层层叠立,与他浮肿的血肉密密相贴。清延每日鞭笞他,用浸盐的竹签锥他手指,以恶毒的咒骂摧垮他的意志。他的确意志崩塌,对清延产生病态的依赖。他们沆瀣一气,在歧路上渐行渐远。有时午夜梦回,申苏也曾咬牙发愿:明日一定要与这晦暗肮脏的生涯决裂。然而一到天明,清延阴恻恻的笑容又在眼前,激愤平息,怯懦袭来,便再度陷入卑躬屈膝的故态。
  申苏几乎坚信自己就是鼠辈,心中刹那只有保命一个念头:「我故意施恩于他,用典侍换取东宫信任。殿下且看,我如今是东宫身旁第一得意之人。殿下所愿,将来也只有我能办到。」
  烛火跳跃,黑暗一寸寸吞没清延冷淡的面庞。良久清延霍地站起身,右手仍紧握那把蝙蝠扇:「我倒要看看你的本领。」
  申苏重重磕一个头,连滚带爬地随清延走出宫邸。
  官道笔直漫长,西侧的水渠旁每几丈便堆着一耒腐草。民人坚信腐草化萤,对萤虫有亦有着近乎病态的喜爱。清延策马奔驰,那把蝙蝠扇猝然甩出衣袖。「捡回来!」清延厉声命令,随后一记长鞭窜入黑暗。
  柏梁殿寂静且辉煌。幔帐低垂,侍从烧艾辟蚊蚋,细小的火星施施然与袅袅烟气一同升腾。云央已经睡下,伐檀燃起灯,一笔一划地认真抄写诗文。清延将马缰交给侍从,与申苏快步走进花厅。谢瑗放下针黹,诧然直起身:「大宫深夜——」
  清延珍重地捧出扇子:「母亲,我已有意中人。」
  谢瑗终究有些迟疑:「毕竟她与东宫一对佳偶。」
  清延反问:「我与她便不是佳偶?」
  谢瑗想了想:「这件事要避开东宫,否则不好收拾。」
  清延笑道:「过几日兵船下水,让申少辅劝东宫亲自去镜州港督阵就是了。」
  这时谢瑗才缓缓打量申苏——苍白瘦削,实在很不惹眼,也实在与绫不相配。她轻轻哦了一声:「少辅倒很会谋事。」然后起身取来玉鉴,印在一片砑绢上,「你们写。」
  出来时外面已下过一场雨。不知不觉走到陵阳殿,看见枕流站在树下,身披松叶色的夹小袿,很珍惜地抱着一怀风铃佛相花。
  清延很警觉:「你怎么在这里。」
  枕流神情淡漠:「四之宫去了骊安,我自然就在这里。」她一眼认出清延手中的蝙蝠扇,不动声色地称赞,「这折扇很美。」
  清延笑问:「你未看扇面,怎知很美。」
  枕流亦笑:「扇骨别致,璎珞工巧,若非绝好扇面,实不必这样配的。这是一柄女扇。是亲王意中人所赠罢。」
  清延心一惊,迅速袖起折扇翻身上马:「大女公子不妨少言语。」
  回到宫邸之后,清延越发害怕枕流看破他的计划。他想杀死枕流,却未便立即下手。他致书谢瑗,在枕流身旁遍布眼线——实在很多余。聪慧如枕流,怎会错失这鹬蚌相争的好时机。毕竟她是平家血脉,审时度势,聪明绝顶;她对清延深恶痛绝,对清久亦无真心。
  枕流太期盼他们两败俱伤。
  ——他们都不配继承这山河。
  命运唯一的转机就此失去。枕流安然入眠,砚石干涸,满铺书笺未着一字。匏壶中的风铃佛相花猝然凋零。案头一盏窨茶在深夜袅袅散出余香。
  少枔已到骊安,两人夜夜梦见彼此。枕流常哭醒,两臂抱紧少枔的衣衫,孤零零浮在泪海里。她在漆黑空寂的寝殿中赤足徘徊,想起从前平家羽翼所庇,骄儿騃女,无忧无怖——恍如隔世。
  如今她只身一人,少枔之外无有一恃。恐惧无以复加。
  她以绵长的仇恨抵御恐惧。
  南下镜州前,清久照旧来六条河源院辞一辞昭序。两人多时未见,清久打发去申苏,自己则与昭序避去花厅说话。昭序刚浣过头发,青丝挽做硕大的髻,露出纤长白腻的脖颈。
  清久望一望她,抱歉道:「等我回来一定去求父亲。」
  昭序恬然微笑:「我只当你不记得了。」
  「记得的。」清久连忙牵她衣袖,「不过三五日——最多七八日,我们一起进内。」
  昭序点点头,悄悄与清久十指交握:「是。不过七八日。」
  清久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我不能找到你的扇子,只好画一柄给你。我不擅绘画,请你不要嫌弃。」
  昭序惊喜地一折折展开——墨竹扇骨,金箔地,孔雀海石榴模样——足见他十分努力地描摹丢失的那一把。昭序珍惜地看了又看:「多谢你。」
  「阿蔹。」清久意态温柔,目光久久不肯移去,「对不住,我一直怠慢你。」
  昭序想了想:「你有你的志向,说什么怠慢不怠慢。所谓覆巢无完卵。他时山河不复,你我又岂能长久。你且去,我都肯等的。」
  清久既辞,昭序闭门哭过一回,依旧妆戴整齐到院中读书。绫上来侍奉,静静替她裁纸砚墨。昭序读毕书,果然又要写字。绫见她起笔「天命反侧」,不觉也念下去。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惟何戒之,惟何惧之。
  昭序面色惨白,置笔不再写。
  回到东四条,绫心事沉重,迟迟不肯就睡。长夜寂静,四叠幔帐隔出一方枯寂深幽的空间。元度忽然惊醒,听见绫绵绵低泣,蓦地坐起来,小心将她纳入怀抱,然后垂头吻她眉心:「囡囡怎么了?」
  绫抹去眼泪:「我不安心。我只怕王女不能如愿——我只怕东宫再也回不来。」
  元度宽慰道:「你看主上心中计量:都中有平大将。东宫与四之宫出京,平大将便暂不南下。平家与谢家互为牵制。大宫与谢家没有兵权,并不能奈何东宫。东宫身旁有胥二公子——二公子骁勇而机觉,若非他一路跟随,平大将与南夏王世子未必能平安抵京。囡囡,我原想嘱咐你,眼下贞明亲王不便蹚这混水,王女殿下也不宜再露面。你明日去六条时,设法让他们知道。」
  再见昭序,却又隔了一日。破晓时昭序从贞明亲王房中出来,一个恍惚,几乎在廊下跌倒:「父亲梦魇,我便陪他坐到天明。」
  绫看昭序衣衫皴皱,想来亲王又折磨她一夜未眠。她怜惜昭序,又不忍直言:「殿下其实可以住到东光德院去。」
  昭序揉揉手腕,良久才说:「想过的。我与父亲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