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彼岸 1

  绫移开目光。窗头一钵花菖蒲姿态蓬勃,难以想见剑一般的茎叶却生出这样娇软的花瓣。她轻轻揉一揉额角,颤颤支起身,一一罗列当前困境:「我一无薪俸,二无母族,十年积蓄一朝用尽,依然囊中拮据;我亦无官秩,再也回不到御前。既然帮不到他,又何必拖累他。」
  「如果他情愿呢?」昭序情切,「你至少见他一面,听他腹中言心里意。他曾对东宫说,你是他此生唯一憾事。典侍,人生多是无常与无奈,你们原是佳偶,既能永好,何须一意逃避。」
  绫依然摇摇头:「我怎能玷污他的清名与清白。」
  昭序骇笑:「大丈夫什么清白怕你玷污!他接纳你,你却摒弃他。我有时也觉你面目可憎,制造忧虑,将爱重错认为垂怜,而后执意抗拒。他向来持重,你几时见他在东宫面前凄然垂泪。典侍,我以宗亲之尊命令你——还是不要错过罢。」
  绫还想拒绝,外面却递来一枚名帖。昭序只看一眼便用力按在席上。微风吹起薄纸一角,露出「臣申苏拜进」几个字。昭序发出一声长叹,转身将名帖递给绫:「你自己看一看。」
  很工整的台阁字,写在素地砑花的雁皮纸上。绫边看边流泪:「中宫命我嫁给他!」
  昭序想了想,冷静地驳回名帖,一面叫人去请清久与元度。「典侍,你现在必须作出取舍。」
  绫心一横,满目泪水簌簌而下:「我心里向来只有督司大人。」
  昭序释然道:「这就好。我们何曾走投无路。」
  绫迅速避去脸,抚子色袿衣滑至小臂,而后猝然垂落:「以我如今处境,没有官秩,无以为生,声名狼藉,我怎可拖累他。但我也时刻记挂他。他遇刺时,我只恨中箭的不是我。似乎一直需要某种痛苦,使我觉醒,使我清醒,我便可以惶然活下去。」
  昭序扶起她,替她温柔披衣:「我最怕看这人世深情。你宽心,我必定成全你们。」
  绫端正稽首:「王女恩德,我无以为报。」
  昭序微笑垂泪:「不要你报答。我已派人去请元督司,你们即刻在这里成婚。阿绫,我只怕你遗憾。」
  绫何曾遗憾。一转眼她便看见元度,怀着账册,身上桑实色的公服穿得挺拔得体。清久也一同过来,说话间急忙又要回去。昭序气得顿足:「明日再来?阿绫怕已是申夫人了!」
  清久大惊:「你说什么?」
  元度亦惊:「殿下说什么?!」
  昭序迅速阐明情由:「很仓促,我们却别无他法。」
  「抱歉。」清久揖手礼上,「原不该事事要你费心。」
  昭序笑了笑:「只怕父亲恼我。」
  这时侍从将两只衣箱抬至廊下。昭序有些惊讶:「这是父亲至珍,从不许我动。怎么抬来这里。」
  侍从稽首道:「公方有命,将昔时礼衣借与殿下应变。」
  昭序开启衣箱,捧出一叠十分绚美的衣冠。墨地水色里松梅丸鹤纹阙腋袍,穀绢短裾直袴,乌漆垂缨冠,玳瑁犀簪,白玉笏,小葵螺钿横刀平绪,无文两趾罗袜。她示意元度:「大人快换上罢。」
  元度迟疑:「臣区区三位堂上官,与亲王仪制有别,怎可逾制穿亲王旧衣。」
  「督司不妨细看——」元度猛一回头,看见贞明亲王早已站在门旁,「这一件,其实是殿上人的礼衣。是拙朽当年做殿上人时的礼衣。」
  亲王依旧瘦削,松形鹤骨,萧萧然有遗世之态。他声音很轻,目光将昭序温柔笼罩:「阿蔹顽皮。」
  昭序眼中的抵触与惊惶一闪而过。她依依挽住亲王衣袖:「父亲恕罪。」
  亲王笑道:「不至有罪。你只是仗着我宠你,胆大罢了。」一面又淡淡看一眼清久,「东宫也在。」
  清久一怔,只觉贞明亲王眼中充满敌意,却仿佛也只是错觉。他上前见礼:「公方。」
  亲王将昭序挽得更紧,使她不能挣脱:「阿蔹不随你去。」
  昭序面色苍白:「父上,我并不随东宫去。」
  亲王默声望着她,良久又笑:「那么我们来为督司主婚。中洲律令,无父母媒妁者不为婚姻。事出权宜,我为父,阿蔹为母,为祷祝辞,为施衿佩。」
  昭序眉目静定,只是听到「我为父,阿蔹为母」时目光一溃,眼底漫出泪影。良久她上前牵起绫,轻轻道:「我带典侍更衣。」
  水殿风细。曲折的渡廊,勾栏与槅门散发出沉馥的气息。飞檐投下阴影,荼靡的香气散淡绞缠。昭序为绫梳妆,身上香脂十分清甜。绫知道她喜爱茉莉与翠雀的清香,平日熏衣也多用这两样花。「翠雀是有毒的花卉,药性近似乌头。」昭序曾经笑说,「这样的花其实很讨人爱,美丽又致命。」
  「你一定很好奇,父亲与我为何有种畸态。」昭序将梳齿滑下绫及地的长发,「我自幼失恃,父亲终生未能摆脱丧妻之痛。父亲说我与母亲相似,多年来执意服食曼陀罗花,只为将我错看成亡妻。我与他同寝,看他昼夜挣扎,却无以救赎。他命我身穿亡母故衣,将我抱在怀里,夜夜诉说思念与不甘。」昭序发出一声轻笑,「我只觉人生至苦莫过于此,往后一切困厄都不会将我击倒。」
  绫转过身,坚定乃至决然地拥抱昭序。昭序握一握她的指尖:「你常说自己并不清白。不清白的——或许是我罢。」
  绫微微扬起脖颈:「如白璧,如惠雪,如鹤如云,如玉如莹。」
  昭序落泪:「何复言知己。」许久又娓娓道,「旁人与父亲交疏,并不见他执念之深。父亲性情倔强,也更脆弱易感。我祖母是鹘王女,在乙余鼎盛之时嫁至中洲,嫁奁皆为一时奇珍。后来我祖父因军功封王,家族煊赫无匹。父亲是家中独子,自幼受尽爱顾,食膏粱,衣锦绣,十三岁便是殿上人。他年少得意,风流无度,姬妾如云——直到遇见我母亲。我母亲也是乙余人,看不起父亲纨绔做派。父亲便要求祖母切断资助,胼手胝足独自打拼。迎娶母亲时父亲二十六岁,入中务省,官居三位——正是元督司如今的官秩。他憎恶自己生为宗亲,执意穿官服与母亲成婚。然而婚后两载,母亲便郁郁而终。那时我哭,父亲转身抱一抱我,一回头母亲就过去了。」
  绫张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昭序平静的面容在洁净的日光下异常端丽:「父亲从不曾续娶。他继承祖母的院领,独自抚养我长大。花局前有一棵很大的娑罗树,是母亲死时父亲亲手所植。转眼许多年了。」
  绫很动容:「我从不知道亲王殿下还有这样的故事。」
  昭序淡淡笑道:「人人都有这样的故事,你鲜少留意罢了。譬如东宫,譬如我。我们的故事未来并不会有人知道。」
  回到新御殿,元度早已穿戴妥当。昭序小心翼翼将绫一路从钓殿扶过来。午后日光充沛,板桥两旁茂密的萱草中间随处间杂着几株山百合,纤细的茎撑起圆润狭长的花苞,姿态很高傲。
  绫不住颤抖:「我很不堪,憔悴支离不可入目。元大人会不会笑我——殿下,我还是不要去了!」
  昭序掩袖莞尔:「是。你哭花脂粉,当然就不好看。」
  绫果然忍住泪,任由昭序带到元度面前。
  两人妆饰整齐并肩而立,竟然如此美好。贞明亲王昔年的衣冠丝毫不显陈旧,穿在身上,愈显元度清朗凛然。绫则身穿菖蒲三重衣与狮啮纹长斑锦的表袿,系着海松纹样的引腰与裳,仪如天人。
  贞明亲王为绫佩玉。绫悄悄望一望元度,几乎怔怔地笑着流下泪。昭序上前又为她结帨施衿。也正是同时,绫看到申苏从北渡廊疾行而来。
  檐铃摇响。有风至。萧萧而起,簌簌满庭。申苏上前稽首,整洁的衣摆稳稳压在如轮木的阶板上。他官话已然说得极好,每一字都发得饱满沉实:「臣拜见东宫、亲王、王女殿下。」而后起身向元度拱手,「元督司。」
  绫微微抬眼,不经意却与申苏对视。她只觉申苏神情淡然,礼数周全得让人难过。元度将她护在身后,警惕地颔首回礼:「少辅。」
  申苏声音沙哑:「督司不要误会。我正巧进来道一声喜。」
  ——中宫御旨藏在袖中,洇了细细一层汗湿。多少痴想、愧悔、凄苦、不甘都被艰难咽下,化作这一句「琴瑟和鸣,云鹣相偕」。
  元度虚虚扶起他:「多谢。」
  申苏再望一望绫,眼底忽然漫出泪意。绫既惊且骇。申苏只是默声盯着她看,许久沾沾眼角:「真好。」
  绫喉咙一窒,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申苏悄悄将谕旨又掖了掖,凄然笑道:「其实我也不该来。」
  昭序连忙上前:「申公言差。我们领申公这份情;我们从此也欠申公一份情。」
  申苏苦笑:「赎罪而已。」然后含笑而退。
  清久想叫住他。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中庭。风花簌簌。清久甚少见申苏这样落寞:「元劼原可以坐一坐的。」
  申苏摆手:「我还要想一想明日怎样向中宫复旨。」
  清久想了想:「母亲若为难你,你说都是我的主意就是了。」
  申苏摇头道:「其实不必。婚姻不能强求,中宫也不会强求。」
  旋首再看殿内。绫用折扇遮住面庞,昭序重新为她施衿。贞明亲王随后赠以宝珞,温声训诫:「戒之敬之,夙夜勿违命。」
  绫捧扇下拜:「敬诺。」
  昭序也道:「敬之慎之,夙夜勿违宫事。」
  绫依依答:「敬诺。」
  「阿弥陀佛。」昭序展颜笑道,「我心愿将了。现在督司大人诵一句却扇诗。」
  元度当即诵道:「俟卿老死时,我愿为棺柩。抱卿一怀中,与卿同腐朽。」
  绫缓缓合拢折扇,眼底浮起一层娇慵的雾气。她迅速口占答诗:「君似博山炉,爇我作沉香。两烟同一缕,直入明月光。」
  昭序将绫的长发剪下一束,与元度的头发一起绾作娇小的结,用银纸包好藏在檀匣里。绫与元度又拜尊长。贞明亲王在两人掌心各放一枚金制六铢钱:「与天相寿,与地相长。怡乐如言,修毋相忘。」
  申苏缓缓回过头:「说过的,我原不该来。我愧欠典侍,只想看她如愿嫁给意中人。这些年她与元公各怀相思,却都不敢面对。今我冒昧来此,一为激她,二为自己多时心愿。」
  清久欲言又止:「元劼心中——」
  申苏摆首笑笑:「没什么。」
  侍从捧上柘汁,绫与元度含笑对饮。申苏怔怔望了许久,轻声道:「那么,我便去了。」
  清久陪申苏行至院门,目送他策马而去,又独自回到殿上。其时贞明亲王已写好合婚庚帖。桐竹凤凰纹砑红绢,尘朽气中亦有松墨的香味。
  昭序脸上似有泪痕。清久走过去轻轻唤她:「阿蔹。阿蔹?」
  贞明亲王放下笔,冷冷望他一眼,舒舒袍袖将昭序揽入怀里。昭序试图挣脱,却被揽得更紧。亲王忽然问:「东宫要辜负阿蔹么。」
  清久一愕。亲王的目光明亮迫人。他缓缓向昭序伸出手,郑重地做出许诺:「我答应王女的,死也要做到。」
  「那就好。」贞明亲王将信将疑,「但愿东宫记住这句话。」
  昭序迟疑片刻,捉住清久的指尖轻轻握住。亲王终于恢复一种慈父的神态:「东宫,我视阿蔹如性命;我要她一生一世长乐长安。」
  黄昏落下,清久独自赶回制置司。昭序送他到门外,清久望一望两列垂首而立的侍从,忽然拉起昭序又退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拥抱她,摩挲她及地的长发。昭序亦笑亦叹,姿态圣洁而脆弱:「你承诺太重,我不忍心。」
  清久忙按下她:「你让我心里有愧。时境如此,我也只能许诺你这一句。」
  昭序猫一般将额头抵在他掌心微微一蹭:「我们的情意原不在一句许诺。你有你的志向。你好我就都好了。」
  送别清久回到新御殿,远远看见绫与元度正在向贞明亲王辞行。昭序忙过去阻拦:「为什么要走。」
  元度肃一肃衣袍,缓缓站起身:「连累两位,臣十分惶恐,亦心怀感激。臣想带典侍回去——我们踬踣至此,多少艰辛不易明言。我不想草草对待。」
  贞明亲王忽然咯咯笑道:「很奇怪。我最看不得这种神仙眷侣,心里却也希望他们好。」
  昭序流泪:「这是我的心愿。」一面命人为绫除妆更衣,「典侍还要回来的,做我义姊,也做这河原院的女官长。你记得那句,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绫婉然垂首,任凭昭序为她戴好女笠。昭序扶着她将右手覆上元度的掌心:「阿绫,请你珍重。我们必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