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露 5

  与莒的城府,少枔这一生都小看了。两人饮毕茶,与莒将余下的窨茶包起来递给少枔:「禅茶至味而无味,这窨茶毕竟是香的。你替我还给枕流罢。」
  少枔摆首:「风声仍紧,我不便再去。」
  与莒屏息良久:「我可以代你去。」
  少枔一惊,一时不好拒绝。与莒又道:「父亲拨我一支人马在清川阵练。我有这样的借口,并不难。」
  雪渐渐停了,檐铃丁丁然,一掠鸦翅扑过林梢。灯忽然灭了一盏。明月所照,积雪如熔银,霜枝薿薿有光。
  醉花宜昼,醉雪宜夜。这一夜,却无人敢醉。
  少枔想了很久,解下佩刀交给与莒:「你若得便,请将此刀带给她。」
  灯火所照,刀柄那枚燕陵杜若熠熠有光。与莒接在手里细细看了一会:「到底是你周全。」
  少枔苦笑:「若要我安心,除非让我日日看到她。如今东宫要拿谢家开刀,往后多少恶斗一望即知,我尚难自保,又如何保全枕流。」
  与莒站起身,在廊下踱几个来回,又坐回勾栏旁。他身躯魁梧,面容也十分丰腴,阔大的衣袖覆在地上,有一种难言的威仪。
  「枕流的事情,东宫也知道了吧?」
  少枔也不隐瞒:「我实在没有必要瞒他。」
  与莒望一望他,喉中挤出两声干笑:「他懂避嫌,你懂避讳。」
  话中深意,原不是少枔立刻就能体会的。第二日清久抄了谢家,朝中立刻传出「四之宫鼓唆东宫为平家报仇」这样的流言来。少枔想起与莒那句「他懂避嫌,你懂避讳」,恍知自己本不该与清久走得太近。他有些苦闷,又邀与莒饮酒。与莒推脱半日,入夜才一身疲惫地过来。
  「我进内陪一陪槿园。」与莒倒也坦诚,「谢氏想将她嫁给我。」
  少枔心内苦冷。成王败寇,胜负已分,这指婚是谢家殊赏,与莒定然无法拒绝。他揣想与莒心中诸般悲恨,母仇未报,却被迫与仇家联姻,不禁悲从中来。
  再看与莒,面上依旧带着笑。「我也无奈。谢氏原本更属意你。」侍从奉上茶果,与莒切一块姜母赤豆糕,细嚼咽下,「小时候母亲常嘱咐我,危难当头,我要挡在你前面。」
  他目光诚挚,看不出半点破绽。少枔叹口气,心底涌出万种感激:「兄上大恩。」
  与莒摆摆手:「你与枕流命脉相连,这些年我看在眼里,怎会不回护。」顿一顿,「槿园毕竟是谢家人,我与她成婚之后,你我的往来怕是要断一断了。」
  送走与莒,少枔一头睡倒。梦中与枕流重逢,两人缱绻厮磨,都不敢离去。少枔夜里醒过一回,满身冷汗,心里空得难过。他将那枚香荷包捧在手心吻一吻,小心翼翼枕在脸下,却再也不能梦见枕流。
  岁末时光格外迅疾。岁除诣寺;人日食七菜粥。
  「这是七草之囃。」绫喂伐檀食粥,并将七草一一数来,「芹、荠、萝卜、芜菁、繁缕、佛耳草、稻槎菜。亦有虾子与鱼糜。」
  「虾子。鱼糜。」伐檀微笑重复。
  皇帝抱了云央一会,也过来抱一抱伐檀:「要尽快找一个南夏文师傅,否则世子的南夏文可要忘光了。」
  绫忍不住问:「完陵君不是希望主上以中洲正统教化王世子?」
  皇帝笑了笑:「说不定王世子以后还要回南夏的。」
  绫有些奇怪。完陵君已死,花川君也已即位,她原以为伐檀永远不会再回南夏。皇帝这番话意味深长,她不由得深想下去——
  皇帝却向她坦白:「我有意扶植伐檀为君,分裂南夏。」
  再看伐檀,不过垂髫小儿,一派天真浪漫。绫心中不忍,总觉得山河之争应该离他很遥远。她拼命爱顾伐檀,视他为至亲。伐檀也喜爱她,不愿与她分离。有时她侍奉御前,伐檀在柏梁殿哭得天昏地暗——
  「典侍回去看一看罢。」皇帝倒很通融,「世子若真的离不了你,你带他过来就是了。」
  隔日将伐檀带至御前,正巧皇帝也有客人。新少傅年岁不大,脖颈细长,瘦得像一只鹤。伐檀并不怯生,笑眯眯上前行礼。皇帝亦笑:「世子这样懂得尊师重道。」
  新少傅恭敬回礼。皇帝喜爱两人融洽,便选定这一天为伐檀开蒙。
  伐檀语言上的天赋似乎与生俱来。皇帝要求他每一句话都用双语表述,他依依照做,毫无差漏。柏梁殿辽阔深幽,风林飒飒,霜月盈窗。伐檀在对殿的暖笼旁仔细辨识南夏札文的字卡。
  新少傅是平陵郡人,生在南夏,因此说极好的京白、中洲官话、南夏雅音与北多摩方言。如今使用北多摩方言的人已近绝迹,南夏境内甚少有人能够流利读写。而在中洲的平陵郡,这门语言却与侨居在此的南夏人一同繁衍生息。
  这便是所谓的礼失求诸野吧。绫不觉这样想。
  一月设制置条例司。
  清久徒行至东四条奉请元度:「督司一职,非元卿不可。」
  元度二十八岁,终于重回朝堂。制置司督司,品秩不高,却有着最光明的仕途——
  他手握「新法」这把利剑。
  申苏的生涯也有了转机。清久决心核查民部旧账,申苏自告奋勇,带一班人从府库搬出积年的账目,彻夜重厘。
  一如所料,这些官账本本错漏,到处粘改。元度便是第一次看到朝府大账,也被拙劣弥补的亏空惊出一身冷汗。草草写毕奏本交抵御前,又立刻跟随清久回到制置司熟悉各部。
  时值各地郡司藩司上京述职,乌压压一地人都挤在制置司堂下等候东宫垂询。清久信手一指,正点到江孰藩台。
  「卞公。」清久从记忆中迅速搜索出对方的姓名履历,「江孰藩府当下能提出来多少存银?」
  藩台张口便答:「三十万。」
  清久不语。
  藩台有些慌乱,想了想又添五万:「三十五万。」
  清久仍静静望着他。
  藩台悄悄拉一拉元度:「我与督司同籍——」
  元度轻轻拂开他:「制置司不讲人情。」
  藩台垂下头,一咬牙一跺脚:「四十万!那时殿下若再看到一厘余银,臣提头来见!」
  清久摆首:「六十万。你可以抓赌,可以剿盗,可以剥富——只要不侵渔百姓。这些现银今日收讫,另外二十万贯来日请与郡下秋税一并交到民部。」
  民部的假账惨不忍睹。后来几日制置司人来人往,几十名书办将上万本账目又算一遍,亏空比上一次更可怖。民部官员都是世家子侄,职秩十几年一动不动,没有人想到会查到自己头上,数字信手拈来,连明账都不做。
  清久既悲且骇,先革大录少录,眉目一清,从下到上一直革到民部少辅,数百人通通收监待办。民部卿走投无路,漏夜逃到谢珩府上。
  隔几日正好谢瑗抱恙,谢珩奉召进内探病。御帘低垂,兄妹二人亲切地说着话。
  「东宫本领倒不小。」谢珩说起清久,言语间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被查办的都很不服气。」
  「自然的。」谢瑗扶一扶额角:「东宫毕竟年轻。」
  谢珩想了想:「所以听了四之宫的话。」
  谢瑗静默良久:「也未必。」
  谢珩垂下双眼,看见谢瑗手腕上戴着一串砗磲盘珠。谢瑗发觉了,笑着将盘珠褪下来:「从前我们穷窘时,阿兄买给我的盘珠我一直戴着。」
  谢珩收起笑意:「小时候以为自己困死钟州,就有一种梦想,想亲眼见一见洛东的浮华与流靡。平家宅邸东西相连绵延无际,八重塔穿云破雾光华陆离,织里、丽正院金灯代月歌舞销夜,紫极殿峨峨高耸宛如天阙。小妹,我们离荣华这样近。」
  谢瑗想起文绛曾说,从来荣华不到头,不觉谢珩又道:「谢氏一门的荣华,我们总要保住的。」
  可是又该怎样保住呢?清久待谢瑗恭敬却疏离,谢瑗在他面前说不上什么话。谢瑗想起清延,却又觉得实在不宜轻言废立。
  「我也不信东宫如此莽进。」谢珩不妨将话说得更直白,「多半四之宫鼓唆他。」
  这话谢瑗刚从与莒口中听过一次,此时只是长叹:「上意难测。??谁料主上执意放四之宫出来。」
  谢珩亦叹:「上意并不难测。平家前车之鉴,主上故意以平家余族牵制谢家罢了。」
  谢瑗心一凛,脱口而出:「平家绝不能复起。」
  谢珩微笑:「平家不会复起。四之宫不可杀,却要设法挟制他。」
  于是谢瑗想到枕流。
  与莒来得很及时。寒风凛冽,谢瑗便没有叫他多等。柏梁殿温暖如春。与莒去了裘氅,一大碗蜜糖姜母茶抱在怀里,蒸得他面颊微微发红。
  吃毕茶,谢瑗又赏一屉甘葛栗羊羹。与莒稽首谢赏。这时谢瑗看见他身上佩着那把燕陵刀。
  两人对视。与莒解下刀双手推至谢瑗面前。谢瑗有些困惑——隔上惠正嫔的死,两人实在无旧可叙。她记得这把刀的贵重与非凡,也记得惠正嫔对它的珍爱。她看了看与莒,姿仪端庄神情冷淡,似乎并不想同她叙旧。
  与莒开口:「这是母妃家族传世的宝刀。后来四弟也喜欢,我便让给他。」
  谢瑗轻轻哦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与莒又捧出一折书信:「我受四弟所托,以此刀为凭,在清川青莲院见到了平枕流。」
  平枕流。谢瑗心一凛。这个人她与谢珩一直在找,却始终查不到半点踪迹。她将信读过一遍,字迹,语气,都看不出半点破绽。她折起信还给与莒:「她倒相信你。」
  与莒笑了笑:「毕竟我与四弟情分那样好。」
  的确很好的。以至于谨慎如枕流都被他说服,亲笔给少枔写一封信。
  他却辜负他们至深的信任。
  谢瑗长长看了与莒一眼,良久也笑道:「二之宫果然很聪明。」
  与莒仍合膝端坐,连眼皮也不曾一抬:「我不日便要迎娶槿园,自当奉谢家为圭臬。」
  一句话让人舒坦,也让人不安。后来再想起与莒一言一行,谢瑗只觉得惠正嫔的魂魄悄悄在他身体里永生。
  与莒去后,谢瑗起身更衣,却在隔扇后迎头撞上槿园。她大惊,又一想,这番话原不怕槿园听见。槿园也不多嘴,拉着她一起去看云央。长夜寂寂,云央裹着绫被,在乌檀摇车里睡得香甜。
  绫轻声念一段歌谣:
  「梧桐落,天地秋。金风作,火星流。乌鹊飞,断银河。零雨濛,洗香车。」
  一种熟悉的方言,铿锵之中亦有软糯。
  绫眉目婉顺,徐徐又念一遍。
  谢瑗默声离去。
  绫赶到六条时天色还早。河源院是贞明亲王最喜爱的别邸——殿舍精致,枓栱辉煌,满庭风树俱很从容。
  昭序很快出来,长发披垂,表青里紫的夹小袿衬得整个人格外秀静。绫净手净面,礼上如仪。昭序按下她:「阿绫此时才来。事关平家女公子,其实我一直也想找你。」
  贞明亲王根基庞大,消息也灵通。昭序又道:「二之宫的随员里恰好有父亲的旧部。」
  「槿园提醒我,二之宫向中宫告密。」绫有些愕然,「我一直不敢轻信,也不敢贸然报知四之宫,所以来找殿下。」
  昭序失笑:「中宫这位女姪到很有趣。」
  绫连忙问:「要不要报知东宫?」
  昭序想了一会:「来不及,也不便。东宫夹在谢家与四之宫中间,本就难以自处;这件事无分结果,东宫都不宜出面。」
  绫轻轻叹口气:「人性嚣薄至此。」
  昭序温声宽慰:「你安心,我与父亲必救大女公子出来的。」
  昭序果然做到。少枔持鞭枯立,青莲院门扉洞开,满目狼藉。十几个尼君尸身横叠,热血在雪地上冒着白气。
  枕流再一次不知所终。
  在佛龛的夹格里找到寂照。瘦小的身躯颤抖瑟缩,一张脸宛如浮在泪水里。少枔已近狂乱,抓着她声泪俱下:「到底怎们回事?!枕流去了哪里!」
  寂照悚然垂泣:「先是两个公卿带走了大女公子。隔去半日,又来了一队私兵,进院后也不找人,只顾乱杀。上师与师姊上前阻拦,立刻就被砍下头颅。我躲在这里,咬牙盼殿下快来,可殿下到底——到底来迟了。」
  少枔两眼一昏,跌跌撞撞走回本堂。性素法师身首异处,观音般慈悲的眉目下挂着混浊的泪水。他呼吸未平,心内剧颤,赤红的双眼仿佛滴出血来。废墟里飘出一页经文,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他落荒而逃。
  回京后少枔一夜未眠,在西市纵马徘徊,听着世声人语,忽然就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天渐渐亮起来,雪光所照,幽冥人间竟然斑斓至此。少枔甚少这样意态苍凉——他生来无忧无虑亦无畏惧,直到平家覆亡母亲暴死,他从未真正害怕过。然而至悲至苦他如今都一一经历。他在与莒面前凄然落泪:「失去亲人是一种恐怖;与世间唯一的亲人断绝,又是另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