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露 1

  「可是,」小沙弥尼还要声辨,「师姊心中,什么法才是正法?书中说,云何善念耶?无欲念,无恚念,无害念,是谓善念。可是那日我开门要将奔逃至此的平家族人都放进来,上师为何要罚我,为何又要——」
  「寂照!」尼君嗔止她,「你随我出来。」
  寂照吐吐舌头,又向少枔看去一眼,还要再问。尼君紧紧抓住她衣袖,脸上不无尴尬:「见笑了。」一面又催促,「还不去法堂跪诵悔过。」
  「师姊何必说我犯戒。」寂照伶牙俐齿,红着脸争辩的模样不免让少枔想起枕流,「清净行者不入涅槃,破戒比丘不入地狱。我仍好好的。」
  尼君苦笑:「你煮字啖书,难怪比别人悟得多。」两人边说边走出禅房。
  然而此时少枔早已坐立不安。尼君与寂照的话他未都听清,只是隐隐一声「四之宫」让他猛打一个寒颤。他放下茶碗起身跟出来。幽寂的庭院,月光下满铺粼粼的白沙,两旁生满茂盛的五叶松。竹管接引山泉淙淙流入阔大的石坛。少枔望见金堂内灯火如昼,一排又一排人影手捧法器沿左右翼廊逶迤而行。烟气缭绕,梵呗声渐至于无。他步履生风地掠过两旁一座座鎏金佛像,一位老尼迎头将他挡住:「毂下留步!辰光已晚,蔽院不留男客,毂下断不能再走了。」
  少枔引颈长望,明灯所照,曼荼罗堂内一位錆鼠色衣衫的沙弥尼正跪在释迦三尊像前虔诚祷诵。这身影何其眼熟!一瞬间浑身气血都翻涌上来。他拨开老尼双手就要冲进去。老尼垂下两手,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殿下还是快回京罢。」
  殿下?!少枔猛地一抬头。面前老尼合拢双掌宣念佛号:「小尼性素,是中宫的故友。」
  少枔合拢双掌深躬礼上,一瞬间却哽咽难言。「性素法师。」他迅速改口,「院正大人。」
  性素并不还礼,无悲无嗔地望一望少枔:「中宫的确曾经致书于我,要我保全大女公子。」
  「那么枕流——」少枔焦急难耐,「那么枕流如今就在这里?」
  性素微笑:「她如今在佛祖那里。」
  少枔心内潮涌,一身骨肉瞬间都僵住。性素缓缓张开手掌,银戒刀折在掌心,发出一道清冷的光。她怀中还有一只檀匣,少枔迟疑地揭开盖子,满匣乌黑艳丽的长发与她喋喋不休的晦拗佛语顿时如倾盆大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少枔猝不及防。一身瑟瑟,满心惊痛。
  之后更像一场梦。仿佛幼年时与枕流骑着马穿花拂柳地在堤上缓行,柳丝细软而绵长,要一条条地从面前拨开。他便这样暴躁地拨开所有上前阻拦的人,踏过那些试图抓住他脚踝的手,怯怯,而又无畏地向曼荼罗堂走去。夜风摇动檐铃。曼荼罗堂中那个读经的沙弥尼依然纹丝不动,诵过一页又翻一页。一旁的女童慌忙冲上来拉她:「寂听,你先去躲一躲。」
  是枕流啊。除了一头及地的长发不复存在,声息,面容,目光,都与最后一次相见时一模一样。她在女童的拉扯下徐徐站起身,禅衣是松鹤花菱纹样的二倍织,右手手腕上盘着一串雪白的砗磲数珠,膝头一本《般若真实经》猝然滑落,翻在「所谓世间一切欲清净故,即一切嗔清净;世间一切垢清净故,即一切罪清净;世间一切法清净故,即一切有情清净;世间一切智智清净故,即般若波罗蜜多清净」这一页。
  「我还躲什么呢?」枕流很茫然也很惊诧,「隔去这么久,又来人抓我了吗?」
  然而她一仰头看到少枔,心中废墟再度坍塌,所有坚强与隐忍就此湮灭。漆黑的阴影里枕流一面后退一面放声大哭,许久才开始疯狂拉扯自己纷披两肩的头发,又哭,想要躲避却无处躲避,只能张着双手在佛像间往复徘徊。
  ——仿佛一种痛彻心扉的追悔。
  少枔唤她小字,两步跨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枕流泪如泉涌,用额头抵一抵他的左肩,笑嗔道:「你该来时不来,现在来了,我也不能跟你走了。」
  少枔拉下脸啐她:「要死了,说什么鬼话。我今日偏要带走你,看谁敢拦!」
  「熙卿。」枕流极少这样郑重地称他表字。她迅速站起身退开两步,满面泪痕让人心酸,「熙卿!如今这世上只有你与我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相依为命!一字字重鼓般擂在少枔心头。两人何尝不都是家破人亡!枕流亲眼目睹父母兄姊一个接一个惨死。母亲的血溅到她藏身的壁龛,甚至泚入她的口鼻与双目。这口腥气她一直从东八条含到青莲院,在幽深的水井旁佝着身子几乎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少枔凝神望向她,肌泽洁白乃至苍白,熟悉的面容依然纯净美好。他覆诵那句「相依为命」,想起母亲与整个平家都已不复,刹那间泣不成声。
  「不能相依,何以为命。」少枔重重一抹脸,一把拉起枕流,「你跟我走!我们逃到南夏也罢了。你还有我,凭什么青灯黄卷地消磨一辈子!」
  「没出息!」枕流拼命甩开他,「你要逃,我就不认你这半个平家人。」
  少枔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刹那间松了手愣在原地。思绪回到那一日他与母亲诀别,母亲对他说,这一世都要照拂枕流,却不能误了她,也不能为她所误。
  如同鞭挞。
  少枔迅速冷静思考,倘若就此带枕流回京,他是否有能力保全她,两人是否还要面对更大的苦难。自己才被放出来,还有诸般头绪未曾理清、诸般抱负未得施展,枕流又何曾愿意与他这样狼狈落魄地苟活下去。
  少枔越想越气馁,跪下来拉住枕流两手。他无可奈何,觉得世间一切都与自己作对。枕流已不再哭,望着他很不屑地抿抿嘴:「小时候你犯错挨打,不哭还好,一哭中宫必定狠狠打你。如今还不长记性。」
  少枔长叹:「都到了这个地步,求求你,对我说句好话罢。」
  枕流避过脸:「你回去。我不要连累你。」
  少枔连忙将她裹到怀里,一面摇头:「你怎会连累我。就算连累,我也情愿被你连累。求求你把头发蓄起来,好不好?你自小爱与我讨价,我们现在也来谈一个条件:你将头发蓄得与从前一样长时,我便来接你回去。」
  「接我回去做什么。」枕流凄然,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一尊又一尊衣裙流丽宝相庄严的菩萨金身,「你回罢,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来过。等你安稳了,再来清川看我。」
  少枔没有立即起身。世界如此黑暗,他生怕这一去就是永诀。「你答应我,」他思索许久,还是开口要求她,「蓄起头发等我来。我会好自珍重,不与谢家为忤。时机合适我便报达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成婚。在洛东,或是在北多摩。」
  枕流双目低垂:「北多摩就算了。你多时记得我从前常说,南夏虽好,夷狄之地我却一次也不会去。」她悲声长叹,「我们也不需成婚。各人都是因陀罗网中之物,平家这一劫或许是上世果报;我们这一劫亦是如此。」
  「这些佛书,但愿你不要再读。」少枔苦笑,又伸手抚一抚枕流的鬓发,「不过我都依你。庙堂若没有我一席之地,我始终不会再来。但你也要记得,我们婚约还在——」他语气坚决,一字一字使她确信,「请你安心,我们的婚约永远都在。」
  「熙卿。」枕流有片时神驰,良久抬起衣袖沾了沾眼角,微笑摆首,「晓得了。你不必再嘱咐我。」
  少枔侧着头仔细想了一会:「或许我们可以通信。」
  「我们还是不要通信。主上减了平家的罪,却未必不是制衡谢家的权宜之计。他恨极了平家,不怕朝令夕改。还有谢家——你在找我,谢家多半也在找我。熙卿,风声仍紧,我不想变为谢家要挟你的筹码。我都好。我会蓄发。」枕流顿一顿,神色近乎哀恳,「求求你,留在洛东安耽做事,尽力讨主上喜欢。熙卿,你好一切就都好了。」
  少枔又要落泪。枕流起身将他推出曼荼罗堂,而后吃力地闩紧门。他枯立许久,最终还是走回本堂向性素法师忏悔罪过:「我不遵礼法,亵渎佛门,应当堕入无间地狱。」
  寂照在一旁嗤嗤轻笑:「好重的话。殿下真的不带大女公子回去吗?」
  少枔用力摇摇头。他怕牵累枕流,枕流也怕牵累他。他面向性素法师伏首长拜:「院正法师在上,枕流从今都有劳贵院周全了。」
  性素年事已高,一夜未眠,从头到脚都是疲惫。她身穿浓紫法衣,洁白的头巾绾得一丝不苟,烛光所照,细长的眉目比观音更慈和。「中宫待敝院有大恩,便是殿下不提,小尼也会拼死庇护寂听。」性素伸手虚虚一扶少枔,「殿下轻易还是不要再来,凡事谨慎,对彼此都好。」
  有些话未便说破,但青莲院上下的顾虑少枔心里都明白。少枔拜辞离去。天色沉白,细微的辰光潮涌般冲散黑夜。身后有人疾步追来,屐齿踏在石板上发出十分清脆的哒哒声。少枔猛然回过头,寂照去笠行礼:「大女公子有一样东西交给殿下。」
  是一枚香荷包。平整光鲜的羽贺锦,盘金烈焰鬼面,填青檀、甲香、薄荷、都夷、荼芜、山踟蹰,两侧各缀珊瑚珍珠璎珞。
  寂照轻声添上一句:「大女公子说,殿下身上的那一枚用旧了。」
  少枔连忙解下枕流从前做给自己的那枚香荷包,沉甸甸的,里面塞满珠玉与香末,五六年间他一直佩在身上。寂照笑眯眯望着他,眼中浮起一片濛濛的雾气。
  「我并没什么给她做念想。」少枔不无抱歉。头顶有一片黄栌,晨风吹动,阔大的叶子便和着雨水青黄交错地簌簌落下来。他掸一掸衣衫,双手捧起解下的旧荷包,「这是枕流昔年所做,请法师务必交给她。」
  寂照双掌合十:「殿下放心,我必定转达。」
  行至内畿,恍觉内里是断然不能回去了。少枔驱马在朱雀门前走过几回,不敢回内里,也不能一咬牙逃去南夏。天更亮。坊市间民人的叫卖声潮水般涌来。日光朦朦,清久遥遥站在朱雀门下,玉带漆冠,唐棣色的衣袍在朝晖中温暖动人。
  少枔惶然下了马,清久连忙迎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昨夜便想去接四哥哥,只是不得机会。」
  「东宫。」少枔未等他说完便一头拜下去,「东宫新喜。」
  清久很尴尬,目光倏地一散,又缓缓移回少枔脸上,「这东宫之位本就是四哥哥的。我终究担了虚名。」
  少枔引马走去几步,许久才答:「这是什么话。是谁当初答应替我做到九域修睦、百福齐臻、民生富康、四海清宁?你我无论身司何职,所为都是天地民生。你无须心存不安,做得好、使我服气便是了。」
  你做得好,使我服气便是了。
  此时风来。暑意已然迫近。栀子渐渐开得热闹;松树粗糙的枝干上腻着琥珀般明亮洁净的松脂。清久望一望少枔,又望望朝曦中一轮红日,有一种鼻酸,一种凄清的满足,亦有感激。
  两人至东四条元度的宅邸中坐下。元度让茶。少枔想了想,还是起身告去。
  元度笑道:「四之宫再坐坐,不怕连累我们。」
  少枔摆首:「我实在不愿连累少将与五弟。」
  清久抿一口茶,也劝:「四哥哥言差。小妹的满月礼原不必这样隆重,颁赦恩诏太大,恐怕小妹要折福。我想此时颁赦,多半是父亲有意寻机放你出来。如今平家减罪的减罪,诏还的诏还。除了侍从中将还在南夏迁延,从前的事也都平息了。我是当朝东宫,怕谁连累?四哥哥从此与我同寝同食,必不敢有人置喙的。」
  话虽恳切,在少枔听来却有些刺耳。他牵一牵嘴角:「平家到底是亡了。」
  元度看一看清久,又看一看少枔:「这话我们之间说说可以,出去就不要再说了。主上为平家减罪,却不昭雪,足见表面上虽不愿朝局分裂,心里还是有所忌惮的。」
  清久点点头。
  少枔长叹:「这盛事原是乱世。宜明院十来岁便在背上刺下南北一统四个字,相形之下,父亲毕竟志短。当年都以为昭阳院与安城院不过兄弟阋墙,不想这一争便是南北两朝百年相持。宜明院那样的雄心,原本平家也有的。」
  元度亦叹:「平家忠国不忠君、忠事不忠人,虽是大忠,到底不为主上所容。只可惜眼下再看淮沅,忠君忠人的小忠之臣也不多见了。」
  清久揉一揉额角:「所以地方上的察举徵辟还要再看紧些。四哥哥那些折子,闳之交给我,我会陆续呈到御前。然而我总以为父亲有些瞻前顾后,不愿锐意变革。我只怕——」
  少枔推开茶盏,一字一字道:「时不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