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1-142 信仰

  克莱曼汀没有看错,马尔福确实惊疑慌乱,但其实也不止,他心理之复杂非她所能理解。她口中所谓的演绎了另一种人生的“梦”,让他不得不深度解读。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华尔特所言,上一个被剥夺血统的精灵,是用永生交换了爱人的复活。他并不相信,克莱曼汀失去她的永生,得到的仅仅是一个梦境,建立在另一个假设性的前提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梦应该是事实,它必然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过。
  至于对于克莱曼汀而言,这梦境,到底是亲身经历的“过去”,还是提前预知的“未来”,或许也不难判断。单纯的预言,哪怕所见所感再真实,感同身受到的很有限,不会让她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那么,鉴于永生和生死相关,大概她也交换了复活,不过对象应该是她自己。
  如果如此理解,有些事也就能说通了,比如她对他的态度。她曾经认识了另一个他,对他抱有一定的成见,于是不管至今为止,不管从今以后,他做出怎样的努力,都不是在增加好感感动她,而是在弥补过失挽回她。从厌恶直达喜欢的距离,显然比陌生到亲密遥远。
  马尔福在心里为自己抱不平了片刻,不过很快调整好心态,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努力并非无用功,他相信复活之初的克莱曼汀,即便不介意与他一夕欢愉,却一定对他们可能有的共同未来不存任何幻想。那时即便他吐露心意,她也只会当场面情话,不会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情况显然大有改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忽然让步。他每付出一次,就像敲一次门,她的心扉纵然仍未对他开启,但已经给出回应。
  他又略作沉吟,慢慢松开手指,满脸歉意地吻了吻他在她手上捏出的痕迹,双眼饱含真诚地看着她承诺道:“我会想办法。”
  克莱曼汀闻言松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她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对着天花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曼汀……”马尔福轻声地唤她:“不知道算不算冒昧,我能否问一问,在你的梦境里,你……你为什么要为西弗勒斯自寻短见?”
  这个问题让克莱曼汀浑身一僵,不由捂住眼睛逃避似的反问他:“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
  “和有用没有没有关系。”马尔福的嗓音异常地温柔:“你在梦中对我形成的看法亟待扭转,我明白这很重要,但并非刻不容缓。我担心的是,你是在梦中自杀后醒来的,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我的事还可以放一放,先让你走出噩梦的阴影,我觉得这才是当务之急。”
  “多谢你替我考虑,卢修斯。”克莱曼汀微微闭了闭眼。果然是马尔福,哪怕她又一次给自己浑身覆盖上铠甲,他也能一眼看出她铠甲下的软肋所在。
  “所以,可以说说吗?回避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要勇敢面对它。”
  “我……那也许算是——殉情吧,因为,西弗勒斯他……已经牺牲了。”
  “西弗勒斯——”马尔福及时停下,克制住立即询问具体原因的冲动,即便他明白这个消息非同一般。他换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克莱曼汀依旧有些潮湿的眼角:“你醒来时的眼泪,正是为他而流吗?”
  “是……”克莱曼汀回答着,回想了下醒来前后的心情,又不禁改口说道:“也不全是……”
  后一句回答让马尔福眸色变深。他早就猜到里面另有隐情。如果同样是爱人去世,同样是为爱自绝,为何克莱曼汀没有像另一个叫洛琳的精灵一样,用永生交换爱人的复活,而是选择自己重头再来?只是明面上,他露出一脸恰当的感慨:“在梦里,你和西弗勒斯的感情想必很好吧,这才觉得自己没了他就活不下去。”
  “我们……”克莱曼汀不大情愿地承认:“我们并非如此。他……另有所爱,而我,爱而不知。对于我的自杀,他的死是诱因。我那时,嗯,在梦里,应该像大多决定自杀的人一样,对人生绝望了。”
  “绝望,这个词——”掩住眼中的了然之色,马尔福缓缓开口:“让我想起一个叫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家在某本书里发表的观点。他将人分为无知、感性和理性三种类型,无知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绝望,感性的人会为世俗事务绝望,理性的人要么因拒绝自我而绝望,要么视之为真理而永陷绝望中。再联系自杀,即杀死自我,是对自我的终极否定。那么,我可否理解为,你之所以会对自己举起屠刀,是因为你厌恶那样的一个自己到极点,并且清醒地认识到做什么都没有补益。你的自杀,并非殉情,归根结底,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无法否认。”克莱曼汀坦言道,她确实难以反驳,毕竟在她用餐刀割开手腕的时候,她上辈子最重要的记忆仍旧缺失。
  “克尔凯郭尔认为,信仰是脱离绝望的唯一方式,选择信仰也是实现自我的唯一途径。”马尔福再次握住她的右手,摩挲着上面浅浅的疤痕:“如果他的理论起码有一点合理性,那么,曼汀,你现在醒着,尽管受了梦境的影响,却不再有自绝的念头,我是不是可以继续理解为,眼下现实中的你,比着梦境中的你,多了一份信仰。你流泪,其实是因为信仰受挫?”
  “信仰?我不觉得我现在比过去,哦,我说比在梦里,对梅林更加崇敬。”
  “克尔凯郭尔的信仰无疑是宗教层面的,但我们的解读也可以不仅仅局限于此。信仰的对象,除了是神,还能是无形的东西,比如强大,比如守护,比如爱。”
  “爱也能称为信仰?”克莱曼汀低声呢喃:“那现在的我,大概就是在不自觉地信仰着它吧。也许人能对绝望无知,有时也对信仰无知。”
  “这么类推当然可以。”马尔福赞许地微微一笑:“那么接下来,我们还能说,感性的人和理性的人所选择的信仰也不同。比如对爱,感性的人会针对某一个人,而理性的人,看重的则是爱本身,并不拘泥于如何获得。”
  这话听得克莱曼汀心中一震,侧脸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具体的某一个人,也许他值得你爱,但他毕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可能完全符合你的期待。一旦他让你失望,让你伤心,你的信仰之基就会动摇。因此感性的人,即便拥有信仰,也依然会再次陷入绝望。理性之人所信仰的爱则不同。它不仅不再局限于某个人,还不再局限于某种类型。一个人为爱活着,这种爱,可以是爱情,也可以是亲情,友情。当她把视线从某个人身上移开,她会猛然发现视野如此宽广,世界如此可爱。”
  马尔福认真地问:“若选择了这样的信仰,曼汀,你觉得这样一个自我,如何?”
  克莱曼汀沉默良久才说:“你其实是在宽慰我的失恋吗?”
  “我不否认。你梦境中的自杀,和现实里的失恋,其实殊途同归。曼汀,你自己也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不能把人生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特别是以女性的身份,去这样看重一名男性。即便是对我——我是说,若我有朝一日心愿得偿——我也不希望,你把我和对我的感情视为你活着的全部意义。不是只有不爱与憎恨才会带来伤害。爱美如玫瑰,刺偶会扎手。我的心意将保持不变,但在相处中,我所给予的,你所需要的,或者,你所展现的,我所愿见的,未必总能一一吻合。一旦发生偏差,矛盾就会滋生,隐患开始埋下。就比如……比如你和西弗勒斯,以我对你们的了解,我并不认为只这一年时间,足以你们中有谁移情别恋,最终导致你们关系破裂。你们分手,原因一定不在不爱。”
  “卢修斯,你这是……”克莱曼汀诧异地眨眨眼:“在替西弗勒斯说话?”
  “实话实说罢了。”马尔福无奈地抿抿嘴:“更何况,他是你前男友,也是我的朋友,今后你我相处,不管是发展到哪种地步,都难以绕开他。就比如你接下来一个学年,你和他是同院同年级的同学,你见到他的机会一定比见到我要多的多。”
  “你就不担心……我原谅他了,我们复合了?”
  “那我方才那些话就白说了;如果没白说,你也听到了,那便是你未曾觉悟,毫无长进。你还在执着于一个人,在放肆你已经冒头的绝望继续加深,直到——像梦境里一样,再次毁灭自我。”
  克莱曼汀的脸上流露出茫然:“那我该怎么办?”
  “再选择一次信仰。”马尔福别有所指地建议:“彻底转换比较难,不如试试相近的。”
  “是要我继续保持对爱的信仰,只是从具体的爱变为爱本身吗?”克莱曼汀垂下眼帘:“可是,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也没那么简单。”
  “让我来帮你吧。”马尔福平静地表示:“并且求之不得。或者说是,一举两得。”
  什么两得,克莱曼汀立即就明白过来。基于对他固有的认识,她忍不住语带质问:“卢修斯,原来你说这么多,又是引用又是类比,为的是把你的目的加进来。”
  “曼汀,如果做一件事能达到两个目的,我们为何要自欺欺人对其中一个袖手旁观?”马尔福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力:“更何况,所谓我的目的,即便也达到了,却也由我亲手埋下了更大的隐患。”
  “……我不明白。”
  “曼汀,让你学会信仰爱本身,那么从谁那里得到爱,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
  “我自己?”克莱曼汀怔住。难道她去爱谁,或接受谁的爱,原本不是她自己决定的?
  “是的,这样一来,你守住了自我,在爱别人之前,先坚持住自爱。只要你不迷失自我,只要你继续信仰爱,那么这世上,再没有哪个人能伤害到你。”马尔福说着,放任自己的嫉妒心外泄:“这样一个信仰着爱的克莱曼汀,将不会再毫无保留地爱任何人。这便意味着,哪怕有一天我走入你的心里,你对我的爱也难以像你曾经对待西弗勒斯那样,重于性命,轻视生死;如果我哪点不讨你喜欢了,一旦积累到一定的量,你便会毫不犹豫地马上弃我而去,去寻找和接受更和你心意的爱。”
  克莱曼汀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不是刚好对等吗,卢修斯?你会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吗?这一套自我信仰理论,也是你的处事原则吧?虽然你未必信仰爱,但只要是理性的信仰,自我永远放在第一位。”
  “那就看是怎样的信仰怎样的自我了。自我也可以无私,就像贫穷的母亲把最后一口面包让给孩子,有些信仰需要用牺牲来坚持和实现。这种表面上自我存在的湮灭,其实却是对信仰的最高忠诚。”
  “不,等等,卢修斯,我又迷惑了。你举得那个例子——母亲和孩子,母亲所爱的,只会是自己的孩子,那她岂不是也非理性?”
  “当然不是理性的。难道哪个母亲在爱自己的孩子之前还要先论证一番,还计较得失?”
  “可是,我们不总是讲,母爱是伟大的……”
  “我没有说,感性之爱一定低于理性。我不是绝对的理性主义者,坚信理性至上,视情感欲望为糟粕。然而同时,母爱也并非感性的。感性理性尽管是人先天所得,但也只能在人的后天中使用。母亲对孩子的爱,应当是先天而来,在孩子降世之前,在它成为具体存在之前,将为人母的女性已经在爱着它。这种爱基于血缘,深入骨髓,用感性评价则误解了它,毕竟为孩子牺牲的母亲,并非是出于一时的冲动;用理性评价也低估了它,毕竟为人母者,可以冷静也可以疯狂,可以坚强也可以脆弱。”
  马尔福说完这番话后,忽然又提了一个问题:“曼汀,在你的梦里,你并没有孩子吧?”
  “我……”克莱曼汀带着三分不解咬咬唇,不是十分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马尔福已经猜出答案。他轻声感慨:“你原本执着的爱,确实太过单一了。”
  克莱曼汀懊恼地喷了口气。这人太过敏锐,简直是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被他揪出一连串的事实来,让她连话都快不敢说了。
  “曼汀,先学着让你的爱多样化吧。”马尔福语重心长地建议:“我说过要帮你,你可以先在我身上做实验。把我当爱人,亲人,朋友,哪一个都好。”他起身用双手撑着床沿,保守地只吻到她的嘴角:“你给我多少,给我哪一种,我都将甘之如饴。”说完他站直身子,抚抚衣摆的褶皱,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卢修斯——”克莱曼汀支起上身叫住他:“你的信仰——我想问,你的信仰又是什么?”
  “我的信仰?”马尔福微笑着回头:“是背叛呀。”
  克莱曼汀愣愣地看着他的笑容,为他的回答心惊。
  “别在意,那这是个玩笑。”马尔福立即改口:“我……”
  “不,卢修斯,我懂。”克莱曼汀打断了他的话:“自我可以无私,信仰也可以是背叛。”
  最后一句话不算什么,可听到她的倒数第二句,这次轮到马尔福怔住。他缓慢地闭了一次眼睛,所有失态已收敛于无形,随即故作轻快地说:“看来你也会法语。”
  克莱曼汀点点头,承认自己会法语,但又摇了摇头,否认这两者有关,不过为了不让自己泄露更多信息,她明智地不做解释。
  马尔福等了片刻,见她还是在沉默,便放弃刨根问底,继续开门走出去。
  目送他的背影,克莱曼汀叹气,想起了他上辈子的结局。
  马尔福家族作为黑魔王麾下首席,被安排在审判第一天,所以他们一家的命运,克莱曼汀在死前已一清二楚。在无可辩驳的累累罪证面前,临阵倒戈也无法扭转局势,马尔福以一己之身承担了全部过失,保全了家族财产,护住了他的妻儿,于判决当晚接受了摄魂怪之吻。
  她曾一度不能理解——既然他们能逃离战场,那为何不再逃出英国?他一人慷慨赴死,留下了孤儿寡母,让他们独自面对战后的困境和敌视,这倒是是爱还是不负责?然而,她想她现在也许明白了。卢修斯·马尔福如果有信仰,那就只能是马尔福家族,妻儿尚且排在它的后面。于是,他不能远遁,因为家族立根在英格兰岛上;他舍生自污,因为他的儿子要继承马尔福这个姓氏,并且将它清清白白地一代代传承下去。
  马尔福真是个好姓氏。当一个人背叛一切,那么,他只忠于背叛本身。如果每位继承人都能为家族做到这种地步,又何愁这个姓氏不足以长盛不衰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