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颗巧克力
他知道自己喝了很多酒,超出了他给自己的限定。他从来都是个有计划懂节制的人,他总会克制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超出自己限定的范围。但是这次他超出了,但是他又觉得这种超出他并不讨厌也不自责,反而是轻松,是释然。
五年前开学不到两个月,李彤被家人逼着去一中,名义上是找父亲的表弟刘文平,实际上是去看今年新来的老师有没有合眼缘的。但那时的李彤和他的高中同学如胶似漆,又怎么会有心看呢?
章亦何就是这样跟着李彤到了一中高一级的一个办公室,当时正值课间操,有近半个小时的课间时间,办公室坐了十来个老师。他和李彤分别坐在刘文平前面和侧边的办公桌前随意的聊天。
学生做完课间操打闹着回了课室,上课铃一响,办公室只剩下三两个老师在改作业备课,整栋教学楼顿时安静下来。他们也降低了音量。
她就这么走了进来,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苗条纤细,白净的娃娃脸有些婴儿肥,垂肩直发黑亮柔顺,上面是白底米色小碎花衣衫,下面是白色长裤,一双白色小皮鞋。
“林老师还有课啊?”刘文平朝她笑笑问她。
她看见坐在她办公桌前的章亦何,显然愣了一下,回答:“上完了,拿点东西。”然后稍微低头在他面前的桌上拿起一本书转身出了办公室,连背影都只有五秒钟。
她似笑未笑,不呆板严肃也不和蔼明媚,如果硬要形容,那就是淡漠,或者说疏离,就是跟你没关系。但她就这样走进了他的眼里,再没出来过。
他看着桌上玻璃下面压了一张课程表,有值班老师的名字,高一级有两个林老师,林启阳,林榆。
林榆,林榆,林榆,就连名字念起来都让人欢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一幕在往后的时光中他常常记起。
她拿走的那本书书名没有看清楚,只有东野圭吾四个字印在他的脑海里,这些年,他把东野圭吾的书全都买回来,一本一本地看,看完了再看。
后来他婉转地托李彤跟刘文平打听那个林榆。收回的信息却是一年来她没谈恋爱也从不相亲,不在校外吃饭不唱歌不聚会,也没有业余爱好,总之就是一个乖乖巧巧规规矩矩的老师。
他听着听着心就落下了,他知道她乖巧与规矩的只是行为,有那样眼睛的人,内心注定是桀骜的。
两年来从没听说有哪个男子能接近她,聚集她最近的是她初中一个老师的丈夫,有时周末她会在她老师家吃饭。
他恋爱了,准确地说他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在他而立之年,因为这是他的老父从ICU出来的唯一要求。他没有选择医院的任何一个追求者,而选择了基层的一个女公务员,真正的乖巧懂事礼貌规矩。谈婚论嫁时,对方父母要求聘礼超出他父母预算,他的父母试图商量,他拒绝了。后来父亲的去世,母亲的惯纵,再没人以死相逼,虽然母亲唠叨,但他还是放纵了自己,但他依然恪守自己的界限不主动,他在等,他知道,一旦他主动,他就失去了机会,和其他出师未捷的前人一样。
第二次见她纯属意料之外。那一次他开车在和平路,他准备去卫生局送资料,她提了一袋书在边上的人行道迎面而来,袋子上印着书城的名字和商标。他没有任何思索就下车了,一步跨上人行道,刚好离她三步远,他隐忍着内心的激动,用平静的语气笑着说:“林老师,你好。”她停下抬头看了他一眼,稍微后退一步才回答:“您好,抱歉,我有事先走。”她侧身从他旁边经过,自始至终,一个眼光,一句话,原来她不曾记得他。
后来的一次见面,他曾经一度以为会是他的转机,他的奇迹。他开车和李彤去一中接他女朋友陈曦去参加朋友聚会,在一中家属区楼下,陈曦的旁边站着一个人。五年了,她依然纤细苗条,身上是烟灰色的及踝长裙,下面是双米色绣花布鞋,露出白皙小巧的脚踝,脸上的婴儿肥没有了,小小的圆圆的娃娃脸更清淩,她跟陈曦说了什么,嘴角微微上翘,就像田野里一朵野花在晨光中绽放,花瓣上有露滴在闪光。
陈曦上车,她从车边经过,往前走。车子在她后面慢慢跟着,直到出了家属区,她往右边去教学区,车往校外。
“刚才那个是谁?”坐在副驾驶的李彤突然发问。
“林榆呀,跟你见面时她陪的我,不过她那时酒精过敏了,认不出了吧?”陈曦在后面,声音中有些兴奋。
“你说她还没有男朋友。”李彤若有所思地看着双手握着方向盘的章亦何。
“没有。”
“要求太高,还是她在等人?”
“都不是,她只是遇不上那个人。”
“要不试试章医生?”李彤的视线一直停在他脸上,没有放过丝毫变化。
章亦何想:这老同学自从两月前和他那高中同学断了,找了现任后都成精了吧。
“不可能,她不会相亲的,没人成功过,骗她去相亲的唯一一个已经被她单方面绝交好几年了。”
“你尽量想想办法。嗯,我半个月后生日他们会给我搞个聚会。”
陈曦犹豫了很久,直到下车才答应会跟她说,但是成功几率基本为零。
生日聚会的日子越来越近,李彤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但他不会追问。直到聚会的前三天,李彤给他电话说:“如你所愿,如何谢我?”他回他:“大恩不言谢,铭记于心。”
聚会那天,得知人齐斟酒上菜后如同当头棒喝。陈曦带了一中老师来,但是是高老师,不是林榆。陈曦看着李彤,却是跟章亦何说:“林榆真是不舒服去了镇上卫生所。”
高老师是初三级生物老师,和老张搭班,也个乖巧懂事的人,说话软软的糯糯的,总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听着。后来不知是她对他有兴趣还是对医学有兴趣,她会问他一些问题,他也就简单回答。
大学师弟汪洋洋接了个电话,说他们院省里新来的内科医生虞医生在外面,能否邀请进来,陈曦也说他在一中开过讲座,李彤点头应允。
虞医生进来明显不是来庆生,也不是结交朋友,他进来喝过一杯酒,就看着陈曦问:“林榆呢?”
那一刻,他,李彤以及陈曦,他们都明白了,这个人与林榆怎么会是陈曦口中的高中同学呢?
章亦何透过烟酒混合的迷离,看着对面笑着的师弟,还是太单纯啊,是不是应该把他调到中医院呢。
没多久,他就从高老师的只字片语听到了一中的传说,一个是李彤和陈曦,一个是林榆和虞医生。她不爱谈起学校的,他也不刻意去引导。
当高娜娜说林榆和虞医生、李彤、陈曦他们去山庄玩时,他毫不犹豫地换了值班跟着去了。
李彤见到他时显然不知道他也要去,十几年老朋友,他的表情他还是懂一些的。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最终就是去了。
从山庄去水库,再从水库回到山庄,林榆和虞医生的话都不多,几乎没有说话,但是适时的水,适时的外套,适时的牵手和搀扶,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热情似火也没有如胶似漆,但那流转的默契就像是一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她面容柔和,眼神平静,与以前不同的是多了一份娇媚,他不急不躁,稳重内敛,没有了上次见面的疏离客套,眼里盛满了无需掩饰的柔和。她在哪里,他的目光就在哪里,虽然岁月流逝,依然还是我和你。
原来她愿意遇上的是这样的人。
老板很豪爽,午餐很丰盛,只是老板的一番话,一个词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失态了。手机滑落在地上,当高娜娜递过来一张湿纸巾时,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还有狡黠。
他的酒量一向不错,除了高中时代跟着一帮兄弟胡闹乱喝醉过一次后,十几年里再没有醉过。但是今天他却醉了,他是想要把自己喝醉的,他突然就想放纵一次,最后放纵一次,于是他在给新人敬酒时,表白了,真的表白。
他知道她已经醉了五分,她可能不会记得他的表白。她只会记得她的虞医生要代她喝酒,她只说了一句:“我真的想喝”,虞医生看着她,然后无奈又宠溺地说:“只这次。”
回去的时候,唯一清醒的李彤问他:“你是故意的吧?”他没有回答,反问:“你们是故意的吧?”直至各自被送回家,再无他言。
是的,他是故意的他们也是故意,这次故意以后再无以后,这次醉过之后再无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