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旧人,故事

  “咱家来寻沈夫人,沈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
  来人正是姜皇后身边伺候的总管太监白鱼,这总管太监出人意料的年轻,更生的有些俊秀,但在沈馥看来,就不太待见他,只因这小太监同宋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羽玉眉,桃花眼,只是神态不像,因而只有沈馥这个对宋肇颇为熟悉的人才看得出这点,姜后将这么个跟自己舅舅相似的太监收入宫中,自然让沈馥不喜,更何况如今,明摆着是姜后在沈家有人,闻说周芸即将落难,特地打发白鱼过来救人而已,她怎么能让姜后称心如意呢?
  “白鱼公公,如今皇后娘娘身体可好?今年我未曾入宫,许久没能见到娘娘,颇为想念,至于陛下,也是许久未见,还请公公替我问个好,如何?”
  白鱼那张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先前在宫中,娘娘问他与赤乌谁肯来,他只当来沈家走一遭,是个美差,争着拿下,却忘记府中还有这位宋家跟天子心尖尖的宝贝祖宗,不由得暗叹失策,想到赤乌那张看似忠厚的面庞,更是恼怒:你个坏心肝的赤乌,想来早知如此,这才故意不同我争强好胜。
  但如今沈馥就在眼前,白鱼就算想退缩也不能,更何况沈馥话中有话,那些年,从他还是个卑微小太监起,就看见落在沈馥身上的天恩,重叠成云,在记忆力鲜明清晰,他仍旧记得,头回看见眼前这位小祖宗的时候,自己刚入宫,给所谓的干爹带着往御书房伺候,那时候看见什么呢?
  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咯咯笑着在天子怀中,旁边还立着位夫人,说是夫人,也不太准确,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位夫人容若春花,色授魂与的风姿,她是那样好看,好像永远也不会变老变丑,人老珠黄这四个字同她是无关的,后来就从许多人口中,或咬牙切齿,或真心仰慕的知道,那粉雕玉琢的姑娘,是长宁街宋家的表姑娘,那夫人,是宋家的姑奶奶。
  这些份量极重的词语到现在还压在他的肩头,在宫里娇纵惯的白鱼,被压弯脊背,恭顺的向沈馥低头,跟宋肇有些相似的眉眼在这个时候低垂着,手中拿着的麈尘随着他的动作垂在地上,彻底沾染灰尘,他开口,像冰水般,将周芸的心沁到凉透:“咱家谨遵姑娘吩咐,姑娘也要好生将养,先时陛下听闻姑娘有恙,着实担心。”
  周遭的喧嚣在此刻都停滞,只有那个姑娘,立在那位宫中来人的面前,沈老夫人,乃至沈琛,全部恭敬的低着头,不敢冒犯姜后身边红人,但沈馥如在云端,妙目顾盼,在无人看见处,透出冰雪沁凉,她的视线从云端落在白鱼背上,恍惚想起宫中那位天子,明黄色逐渐侵吞记忆与视线,从幼年到如今,她关于过年的记忆里,都有男人身上张牙舞爪,不,应该说气象庄严的飞龙,但今年是她头回没能入宫,而随着明黄色进入记忆的,还有男人或轻或重的嗽声,让沈馥心里再开出一方柔软。
  既然想起宫中旧人,沈馥待白鱼,也就收敛些许为难,心知今日姜后保人,她纵使有天子做靠山,却也须知鞭长莫及,前朝与后宫终究隔着厚厚宫墙,今日至此,已是极致:“公公替我转告陛下,藏珠光华未暗,还请陛下放心,至于娘娘要见母亲,公公请快快带人回宫,莫要让娘娘久等。”
  白鱼惊诧而欣喜的抬头,却骤然撞进沈馥飞目流转顾盼,神采盈然,跟当年他看见的那位夫人重合在一处,艳光如春日,却令他不敢贪看,只循本分,匆忙、又犹疑的离开沈家,当宫中车马声离开垂花门,烟尘也消散后,谨小慎微的沈琛,才彻底松口气,但又很快提起,他的目光难明,如暗夜般沾在沈馥身上,今年事务繁重,他竟忘却宫中天子,对自己这位女儿,虽无赏赐,却几近众人皆知的疼爱。
  但沈馥却不知此事,那双比冬日初雪还要洁净柔软的手此刻轻挽鬓发,两枚水头成色极佳的翡翠坠在雪腻颈侧轻晃,这是宋行云留给她的首饰,玉光柔柔,在沈琛看来,宛若斯人骤归,他有些痴念。
  垂花门下没有声响,沈馥将松散鬓发别在耳后,静候着沈琛说些什么,好做表面功夫,却迟迟没能等到,不由得抬头去看,却看见沈琛满目追思,视线落在她身上,却透过她在看别人,眼中柔情似水,盈然将溢,是她从未见过的,在她看来,不应当存在于沈琛心中眉间的情绪。
  “父亲,门口风大,该回了。”
  沈馥不愿看见这种感情,果决开口打断沈琛思绪,沈琛如梦初醒,两父女无言向府中行进,冬日里头突然落雪,长随替沈琛撑伞遮挡,沈馥却因骤出祠堂,借住正院而无伞可用,她只拉起兜帽遮盖,但沈琛却骤然回头,将长随手中竹伞接过,塞进松亭手中,沈馥头回同自己父亲如此接近,沈琛亦是如此,沈馥身上常用的合欢香气丝缕传来,跟当年宋行云同他执伞同行时,他嗅闻到的一般无二,许是想到什么,沈琛难得一见待沈馥温柔:“这伞给你,你自幼体弱,先时祠堂禁足,是为父考虑不周,回去后好生歇息。”
  沈琛这般作态,反而让沈馥暗中警醒,她只觉沈琛突如其来的关心实在是太过可疑,尤其是经过先前背锅禁足,更是不愿亲近,听闻沈琛所谓考虑不周,她更是心头冷笑,但令她更为讶异的事情还在后头,沈琛将伞交给松亭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看着沈馥那张跟宋行云,形似神更似,跟自己也颇为相像的脸,眸色温柔:“此事你也清楚,你母亲有宫中撑腰,倘若你纠缠不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倘若你愿意息事宁人,为父也会尽可能补偿你。”
  这话听得沈馥心头一跳,但其实她也清楚,齐姨娘腹中孩子不可能重生,而周芸稍稍攀上姜后,再如何,她也不可能从姜后手下抢人,如今沈琛主动提出补偿,已经是意外之喜,但她从前世到今生都是头一回这般被沈琛对待,难免心有警惕,又不能直接捅破,只得屈膝,温驯开口。
  “父亲疼爱藏珠,藏珠心领,委屈倒也没什么,只是齐姨娘,痛失爱子,还有韩明因此目盲,实在可怜,更何况祖母处也不好应付,藏珠愿为父亲分忧,倘或父亲纳携宁姑姑进府,自然堵住祖母嘴,再让齐姨娘长留府中,也算宽慰人心,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她只是试探着想看看沈琛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但令她意外的事情再次发生,沈琛听她罗列诸事,竟没有开口拒绝,只是沉默聆听,待她尽数说完后,才缓慢开口,神情恬淡而恳切:“齐氏同韩明,我自然应允,但携宁一事尚要同你母亲商议,你且回藏珠院,过几日,去宫中走一遭。”
  沈馥心中惊诧,却仍旧俯首应下,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无言同行,途径正院,齐姨娘带人立在门口等候,沈琛却并未进院,而是将沈馥送到藏珠院才离开,他这样对待,令沈馥心中疑窦丛生。
  “姑娘,阿郎这是做什么,我看他看您,好像隔着您在看夫人……”
  在祠堂禁足自然难熬,松亭芳主忙碌着给沈馥煲粥,白玉般的米炖煮软糯而不断,盛在青瓷里头热气蒸腾,粥碗入手,温温热热的驱散隆冬寒意,沈馥吃口热粥才算舒坦,半眯着眼十分慵懒:“他是在看我娘,只是太过虚伪,那么多年都没能好好看顾,如今惦记什么?”
  她面上嘲讽神情如冬日冰雪,寒凉至极,对于沈琛跟自己娘亲的旧事她没有心思知道,但是今日姜后接走周芸,则是明摆着要护,这桩事,她绝对不会轻易翻页。
  想到这里,沈馥双眼稍稍眯起,指尖带着某种规矩轻敲碗壁,发出清脆声响,软玉撞柱之事仍不能忘,罪魁祸首她定不会放过,松亭芳主见沈馥若有所思,也不打扰,径直出门忙碌,她们不在藏珠院的这些日子里,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越发惫懒,乃至有人私下吃酒赌博,须得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夜间出事。
  “娘,儿子的意思是,将齐氏留在府中做个正经姨娘,也不用回庄子,她虽说没能为沈家诞下那对龙凤胎,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事又闹到京兆尹,那边随时都有御史盯着,倘若齐氏不留,朝堂上怕不好应付。”
  正院里头,红蕊伺候着沈琛用热水拭面净手,又侍奉沈老夫人用饭,齐氏身子不爽,自然没法亲自动手伺候,携宁如今没名分,名义上还是客人,自然也轮不到她,至于叠翠,自然是跟着周芸入府,于是这桩事,就落在红蕊头上。
  沈老夫人正示意红蕊盛碗冬笋鸡丝汤品尝,听沈琛如此言语,倒也没什么大反应,清亮汤水入口,她又夹一筷子茄鲞慢条斯理吃下,才放下碗筷,打发红蕊去拿漱口茶来,不紧不慢道:“你说的有理,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不如你清楚,但携宁待你如何,想来你也知道,对齐氏尚有怜悯之心,可莫要忘记携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