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莲非白

  两人便这般若即若离,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着。
  经过方才一番言语,两人之间的话反倒少了一些。
  李清影一路上倒是吃喝不断,一会儿热糕一会儿糖渣的。
  徐莫行虽处于闹市之中,心却不在此处,他一直在想此行济南府,先是遇到那黑衣人,而后又是改道而行,这一路上未免也太不顺利了。
  他总觉得陈家没有这么简单会让自己这般好过,而他也苦于打听陈子虚的下落,突然一转念想到那黑衣人会不会是陈子虚?
  转而又否掉自己的臆想,那陈子虚与自己素无来往,怎会认得自己?
  “也不知陈放如今在山东何处?”思来想去,又想到数月不见的陈放,那日他说前往山东,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了。
  沉思中,徐莫行却被李清影叫了一声,循声看去发现自己出神间却已走到了李清影前方,而侧后方李清影则驻足看着路旁。
  徐莫行走近,只见积雪地上一卷凉席铺就,上边坐着一个佝偻褴褛的老者发着抖,蜷缩着身子,怀中抱着一个裹着一身破羊袄的女娃子,年龄不大,也就四五岁,小脸冻得通红,可爱的眼睛眨巴眨巴着,可就是这寒冬腊月的圆圆的脸蛋冻得通红。
  那女孩看着李清影,看着她手中油纸包裹的糖渣,伸出肉嘟嘟的手朝着李清影比划着,似乎是想吃一般。
  李清影看的难过,会了意便将手里的糖递给了女娃娃,随即又想到自己还有一些桂花糕也一并给了那女娃。
  那老者见状赶忙连连道谢,甚至还颤抖着坐起来磕了个头。
  李清影虽然性格要强,却也是富有母爱泛滥之心的,皱着眉看着走过来的徐莫行,晶莹的眼眸看了看徐莫行,一幅央求的模样。
  徐莫行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往日就如他求李清影收留小蓝一般,他自然是不会当作看不到,递了两张五百文的宝钞给那个老丈。
  李清影看着,眼中却有一丝疑惑,显然是觉得一贯钱少了。
  徐莫行心中无语,心道这大小姐平时挥金如土,不食人间烟火,真不知一贯钱对于贫苦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贯钱便是一千文,普通百姓一天也花不到十文钱,自己在确山当衙役的时候一月便是四五百文钱,一贯钱便是公人们两月俸禄。便是寻常百姓见了也不得不心动,更别说这穷困潦倒的临街老朽了。
  果不其然,那老朽愣了愣,只听见徐莫行说了声“老丈,拿去吧。我家公子给的,给孩子换身厚实的衣服过冬。”
  那老朽听罢,又看了看一旁的李清影,蓬乱的头发,满面褶皱的脸庞上滑落两行老泪,颤巍巍地接过宝钞,放下女娃,将宝钞捧在手里,如视珍宝般注视良久,突然对着李清影与徐莫行跪地磕起头来。
  给徐莫行磕三个又给李清影磕三个,嘴里一直念叨着救命恩人,菩萨转世之类的话语。那女娃娃不明所以,也跟着那老朽磕起头来。
  李清影与徐莫行扶起那老朽,只道不必如此。那老朽这番反应显然是让李清影也没想到,区区一贯钱竟然能让他磕这么多头。
  看着徐莫行意料之中的表情,轻哼一声,凑到身旁轻声道:“没想到这个人还挺有同情心,算我欠你个人情。”
  徐莫行摇摇头道:“便当作替小蓝还的。”
  李清影撅了撅嘴,不满道:“小蓝是小蓝,你是你,什么时候要你还了,自作多情。”
  徐莫行呗,杠了一下,心头无语,看着眼前吃着糖渣的女孩与老泪纵横的老朽,不由得问到:“老丈,敢问你是从何处来?为何这般打扮?”
  那老朽摸了一把泪,沙哑道:“回公子爷,大恩人。小老儿本是青州石棚村人,只因青州被那天杀的白莲教祸乱,与官兵交战不断,这地也没法种了,家也被贼人放火烧了个精光,就连,就连”
  说到此处哽咽哭泣起来,好半晌才道:“就连老儿的儿也被乱兵给杀了,老儿只得带着孙女儿往南流落逃难,流落到这济宁州,我这样的难民,就连官府也不想管,只得流落街头。”
  李清影听着这老朽哭诉,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道:“这白莲教真是伤天害理!”
  徐莫行却道:“敢问老丈,你可是走的官道大路而来。”
  那老朽点点头,徐莫行又道:“这官道可太平?我怎么听闻有不少贼匪盘踞那处?”
  老朽听罢思索了一下,不解道:“老儿逃难来时,未曾听闻官道有强人剪径,难道白莲贼人都已经快到济宁州了?”
  徐莫行摆摆手道:“老丈,你便去置办身衣裳罢,白莲贼人距此甚远,不必担心。”说罢便拔腿离去。
  李清影显然还陷入嫉恶如仇之中,没想到徐莫行骤然而去,赶忙叫了两声跟了上去。
  “喂,给得钱会不会少了些?”两人穿过两条街,走在红罗灯下,李清影不经问到。
  徐莫行轻叹一声,苦笑道:“二小姐,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知道这一贯钱究竟是多少。只要那老丈不乱用,足够生活两月。”
  李清影转了转眼,点点头。徐莫行又道:“二小姐可听过升米恩,斗米仇?非亲非故,萍水相逢,我能做的便只能这般了。可救苦,却不可救天下之苦。”
  “成,那便听你的。”李清影展颜一笑。
  两人寻了一处牵丝戏的路摊看着皮影艺人,操控皮影的高超手法,让的围观的人们喝彩连连,有了这般气氛,两人倒很快忘却方才的民间疾苦。
  “余兄?没成想你在此处!”看了许久,背后一声传来,徐莫行看去却是张远遥走来。
  “张兄,你对灯会也感兴趣?”徐莫行拱手道。
  张远遥走来看了看徐莫行,又看了一眼徐莫行身旁的李清影,打趣道:“怎么,余兄还不准我这山野道士见识见识这世间繁华?”
  徐莫行道:“岂敢岂敢,既然遇见了,张兄便一起吧,人多图个热闹。”
  张远遥道:“请,正好我与我师弟走散了,我这孤家寡人表托余兄的福了。”
  三人就这般顺着长街溯回,张远遥多与徐莫行讨论着这时局与功名,李清影自然是不感兴趣,倒有些觉得张远遥搅局般。便自己走在前方独自看着路摊,不与二人做交流。
  “咳咳,余兄,都说你做事不拘一格,却没想你竟然这般大胆。”讨论中的张远遥见李清影隔着十数步距离,不由得低语道。
  徐莫行眨了眨眼,自然是明白张远遥的意思,他何等聪明与眼力?自第一眼便看出来李清影是何人了。
  徐莫行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非是我意,实乃无奈。”
  张远遥见徐莫行也不藏捏便直言道:“余兄难道不知,这李家二小姐乃是跟开封郑家公子有婚约?若是这般回去,你可如何给李行主交待?”
  徐莫行看着张远遥,道:“张兄,你是明白人,可有时候我没得选。剪不断,理还乱。我只能自问心无愧,是非评说便让他人说罢。”
  张远遥不由得摇头道:“余兄是豪杰,不要因小失大,张某也只能点到为止。”
  两人这般默契无言的向前走了百多米,只见前方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群聚集在一起,走近一看,原来里边是个插个木簪子的破衣道人对着周围人群讲着什么太上老君,无边妙法之类的玄学。
  徐莫行不感兴趣,只是看着张远遥打趣道:“张兄,这不是你的同门师兄弟吗?”
  张远遥哼笑一声摇摇头,将徐莫行拉离人群悄悄道:“那人是个假道士罢了,而且那群人里,有不少是白莲教徒,包括那个破衣道人。”
  徐莫行听罢愣住了,心道这么多白莲反贼?就在眼皮子底下?不由得心头紧了紧。闻到:“张兄如何知道这么多反贼?难道官府不管?”
  张远遥一听却愣了半晌,只道徐莫行不了解白莲教后便才笑道:“余兄有所不知,这白莲教乍听其名让人误解为一教,其实白莲教之内宗门林立,互相攻讦,自我知道的便有金禅,无为,龙华等十五种教派,各不相属,教义冲突,且教徒分布之广,难以想象,下至底层贫苦百姓,上至官僚豪绅皆有白莲教徒。”
  徐莫行听罢为之哑然,在他心中,对于白莲教的印象大多就是后世电影里那种穷苦大众被逼无奈,聚众造反,却没想到竟然上层人士也有白莲教徒。
  张远遥又道:“这些林立宗派各自信奉的神位都不同,有信老君的,有信弥勒无生老母的,甚至还有信十殿阎王的,总之繁杂难辨。况且白莲教徒并非只做恶,固然有很多白莲贼人聚众造反,但也有教徒修路筑桥的善举,甚至还有人为了巴结官府而去撰写经卷攀附上层,甚至连宫里的太监都有教徒,余兄你说,官府如何管的过来?”
  张远遥这番话彻底改变也徐莫行心中对于白莲教初步的了解,原来这白莲教看起来简单,实则却是亦正亦邪的一个组织,且教徒分布之广远超他的想象,并非只有下层人士的专属,就连官吏宫廷也有教徒!只不过这个教虽然庞大,却感觉像一团散沙,互相冲突,不服气,有聚众敛财滋事作恶的,造反的,也有做官的做善事的,这样看来白莲教自己内部都没解决干净,难怪存在了一千多年却难以成事。
  张远遥拍了拍沉思的徐莫行,笑道:“虽然官府严令禁止,但也只能镇压那些造反作乱的教徒,至于别的,实在是如海底捞针呀。你看那些人,左臂绑着白条的皆是教徒。”说罢指着那群人说道。
  徐莫行看去,果然如张远遥所言,这群人里不少的人都是左臂捆着白条,叹道:“张兄果然是见多识广,在下服了。”
  心道难怪这些人敢在大街上聚在一起,说白了就是没有证据,这些教徒平日里就是老实本分的市井小民,僧侣道士,时不时到各自堂庵传经授道,倒有一些后世的传销组织开会的雏形。
  想到此处,不由得发现张远遥这个人,行走江湖多年,这江湖经济还是比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老道的多。
  三人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了半个时辰。向前过了拱桥后徐莫行发现不知何时又绕回到离官驿不远处的街道上。
  踩着雪走不到几步便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叫喊,引起了徐莫行等人的注意,只听得“天杀的贼人!还我钱来!”,“快!追人那!哎哟喂,天杀的!”。
  只见前方两个年轻汉子挤过人群仓皇向前跑去,正当徐莫行一头雾水时,人群后又挤出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赤着足抱着个女娃娃。
  徐莫行定睛一看,不就是那方才的老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