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里逃生
女孩儿悄悄说道:“丑八怪,别睡了,你不是答应带我去钓鱼的吗?”
李残摇头:“我累了,改天吧。你快点回去,要是让你爹知道了,非得揍你不可。”
女孩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只是继续盯着他。
李残被看得发毛,爬起来悻悻说道:“真是服了你了……”
湟水河在月光下变成银色,满天星斗仿佛都沉入河底。李残点起一盏孤灯,橘黄色的火苗跳动着,让清冷的夜变得有些温暖。
他把鱼竿甩进河水里,眯起眼睛开始打盹儿。女孩儿却一个劲儿摇着他的胳膊:“丑八怪,别睡,别睡,你给我讲故事吧!”
李残打了个哈欠:“我是个厨子,哪会讲故事?”
女孩儿却不依不饶:“讲一个,就讲一个!”
李残实在挨不过,只得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编道:“从前有座山……”
“不听不听,换一个!”
“好好好……嗯……从前有个小娃娃……”
女孩歪着头,双手托腮,不再吵了。
“这个小娃娃没爹没娘,天生就是残疾。那年头打仗,兵荒马乱,一个大将军救了他,却不愿养他,只把他交给一干下人。
大家这下可犯难了,扔掉吧,于心不忍;留着呢,又太麻烦。有人提议把他送到庙里,也有人说应该把他送到乡下,还有人说应该直接送到城外——那时候打仗,城外全都是白虎番的兵。”
女孩儿的心一紧:“怎么能这样?没人照顾这个娃娃,他多可怜呀?”
这时鱼漂一沉,李残惊呼:“有了!”手里一拉钓竿。
只见一条闪着银光的鲤鱼跃出水面,他把鱼放进竹篓,继续说道:“当时多亏了一位养马的大伯对大伙儿说: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将心比心,若是把这孩子扔了,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众人沉默许久,有几个人走了,剩下的却答应一起抚养。
那娃娃终于有家了。他长大一点以后,大伯又教他识几个字,学些做人的道理:譬如多做好事、自食其力、不可害人之类的……”
女孩儿突然惊呼道:“我知道了,那娃娃就是你!养马的大伯是我爹爹!”
李残抱歉的一笑:“芷儿,对不住了。我不会编故事,只能讲自己的身世。是不是让你更闷了?”
这时他已钓上来四五条鱼,在浸满河水的竹篓中游弋。
女孩儿没回答,而是忽然问道:“丑八怪,你想你爹娘吗?”
李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见过他们,但我很想找到他们,哪怕只是叫上一声爹娘,或看他们一眼也好。但谁知道他们在哪呢?”他望向夜空,丑陋的眼中泛起点点星光。
女孩道:“你长得这么丑,你娘肯定也是个丑八怪。”
李残并不反驳:“也许吧。但即使她很丑,在我心里也是最美的。”
女孩儿眼中忽然盛满温柔,像涓涓流淌的河水:“丑八怪,你心眼儿好,我不嫌你丑。我以后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李残愣住了,随即笑道:“不好。你像个跟屁虫似的,我才不要呢!”
“找打!”
竹篓空了,李残把钓到的鱼儿都放回河里。也许这样它们就可以和爹娘团聚了吧。
回到王府,天已蒙蒙亮。正在喂马的老陈听说女儿回来了,立刻抄起笤帚疙瘩,揪着耳朵把她拉了回去。
李残像往常一样默默的洗菜、切菜……菜丝越堆越高,几乎遮住了视线。这时忽听菜山后面传来一声吆喝:“丑八怪,你在哪儿?”
李残探出头:“谁叫我?”
来人是执事,在下人中已经算大官了。他板起脸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李残挠挠头:“钓鱼去了。”
“还干什么了?”
李残脸一红:“没干什么……”
执事不耐烦的一摆手:“算了算了,跟我来。”
李残只得放下菜刀,惴惴不安的走在后面。两人穿宅过院,来到知客寮。执事一推门,忽然看见一位美艳绝伦的佳人。
她肤若凝脂,简直白得发光,一双秋水荡漾的眼中似有无限柔情。李残忽然感觉口干舌燥,耳中嗡嗡作响,一张脸涨得通红。赶忙低下头去,不敢与那女子目光相接。
忽听执事在背后喝道:“丑八怪,这是十八夫人红叶,还不赶紧行礼?”
李残不由自主的便跪下,磕头不止。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跪,只觉得为这神仙一般的人物死了也值得。
红叶嫣然一笑道:“小兄弟,何必这么客气?起来说话。”李残手脚不便,再加上心神激荡,爬了半天才站起身。
执事道:“红夫人,这小子又丑又蠢。还请您恕罪则个。”
红叶道:“不碍事。我有些事想请这位小兄弟帮忙,烦劳您让他跟我走一趟,成不成?”
执事下拜道:“您是主人,我们做下人的怎敢不从?”说罢嘱咐李残两句,便放他走了。
一路上李残听着别人“夫人,夫人”的叫,心中惶恐。更是低下头只顾走路。猛一抬头时,却是一间厢房门口。红叶道:“愣着干嘛?来呀!”
李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究竟是哪儿不妥,却也说不上来。
屋里光线很暗,桌上摆着茶壶,一床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面甚是扎眼。红叶坐在床上,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小兄弟,过来坐。”
李残一个劲儿的摇头。
红叶浅浅一笑,到桌边倒了杯茶:“这屋里怎么这么热?小兄弟,你喝茶。”
李残早已满头大汗,却仍一个劲儿的摇头。
红叶只好自己将茶一饮而尽,略带失望的说:“小兄弟,你是不是嫌我丑,不愿意看我?”
李残忙大声解释:“不是的,夫人!你……你很好看……”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红叶忽然站起来,走到李残身边,轻轻抓起他的手:“我这么好看,你不想摸摸我吗?”边说着边把这只生满老茧的手引向自己滑腻、柔软的胸脯。
但在指尖碰到的一刹那,李残突然将手闪电般收了回去。这次他没有摇头,眼神却极为坚定。
“夫人,这样不对。”
红叶诧异的注视着这个丑八怪。正如她自己所说,勾栏里讨生活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别人是不是说谎。从妓院到秦王府,所有男人都一样。
但这个少年不同。他眼睛里东西坚定而纯粹。这一刻,她觉得他也并不那么丑。
红叶咬了咬牙:“李残,有人想害我,也想害你!”
李残一脸懵懂,不知道这位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左右瞧瞧,低声说道:“听着,你不姓李,而是姓张。秦王张啸卿是你父亲——你别这么惊讶,听我说完。
你父亲当年把你扔了。现在他养的干儿子,也就是张驷明,知道你还活着,要杀你灭口。”
“杀我?为什么?”
“你这傻子,你若活着那世子之位还轮得到他吗?为今之计,咱们只有面见你父亲,将此事挑明方可保命。”
这实在太过突然,远远超出了李残的承受范围。他一时回不过神,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红叶叹了口气:“我对天发誓说的都是实情。还有……若是你再磨蹭下去,我的命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想起那天晚上,红叶依然心有余悸。
她知道驷明在桌肚里摸到的不是眉笔,而是刀子。但她更聪明,不仅不露怯,还顺水推舟的谋划了起来。这个计划中她是重要的一环,所有驷明暂时没动她。
但这也只能是“暂时”而已。龚老管家死了;吴妈死了;郑老四也死了。知道秘密的人没有活下来的。
驷明不会放过一丝威胁,最后一定会动手的。
是为虎作伥,还是奋起反抗。见到李残后,红叶终于选择了后者。
李残听她言辞恳切,便道:“那咱们去找王爷说个明白吧,我不会看你去死的。”
红叶欣慰的点了点头。但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李残一惊:“夫人,你怎么了?”
红叶用手帕一擦,上面竟全是鲜血。紧接着五脏六腑刀绞般疼起来。
她痛苦的倒下去,一张脸由白皙变得血红,最后变成浑浊的青紫色。她挣扎时打翻了茶壶,里面的茶水竟冒出缕缕黑烟。
不过短短一瞬,红叶便香消玉殒。
红叶夫人死了,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如果照现场的情形来看,这就是李残干的。
外面纷乱的脚步声如期而至,五百虎捷军将厢房围得水泄不通。房门被轰的推开,迎面站立着一身戎装的张啸卿。
他和李残对视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竟也有些许温情。
但看见红叶的尸体时,温情顷刻化作冰霜和怒火。他破口大骂道:“小畜生,你害死生母,又来害我儿子和爱妾,我只恨当初没一剑杀了你!左右,给我将此人拿下,我要亲手抽筋扒皮方解心头之恨!”
如狼似虎的卫士将李残带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静静观望着。
那是泥菩萨,她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正如红叶所说,这个女人不是菩萨,她叫卓玛,来自白虎番。
此时她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道:“大慈大悲的菩萨呀,请原谅我对您的亵渎。但为了完成复仇,我愿承受一切苦难和责罚……”说到这儿,她回想起往事,眼眶不禁湿润了。
卓玛出生在大雪山深处一户贫苦的牧民家里。不知为什么,无论父亲如何辛勤劳动,家里欠的债还是一年比一年多。
生活虽然是苦涩的,卓玛却仍有自己的梦想。她时常会抬起头,眼睁睁望着对面雪山顶上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那是宗主、活佛们的居所,白虎番的圣地。要是能生活在那里该有多好啊。
为此,她日夜向观世音菩萨祈祷,而菩萨仿佛听见了祷告,在十四岁那年给了她朝圣的机会。卓玛被选秀官选中,成了宫殿里的一名婢女。
她的愿望实现了。若不是一个人出现,她应该会很幸福。
那年轻的僧人生着黝黑的皮肤,但眉目十分清秀。那天下午他坐在后殿的草地上,摆弄着一朵雪莲花,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
“我叫麻措仁,你呢?”
“我叫卓玛。”
就是这一句话,开启了一段孽缘。卓玛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僧人,而僧人也爱着她。为她写了无数首或热烈或哀怨的情诗,每一首都比雪莲花更美。
但卓玛知道,僧人是不能有家的,更不能有男女之爱。所以他们注定不能结合在一起。更何况,麻措仁已被十二长老立为宗主,要为白虎番奉献一生,怎可能为她破戒呢?
某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躺在屋顶看夜空。麻措仁分别指向一东一西两颗星道:“你看,那是赤曜星和白曜星。”
卓玛忽然感觉离别的时刻快要到了。
她黯然神伤:“他们也是恋人吗?”
麻措仁摇摇头:“不,他们是对头。赤色那颗是我们白虎番的保护神,而白的那颗则保护着汉人。他们叫它‘天残星’。”说到这儿,他忽然蹙起眉头,忧郁像银河间的薄雾涌了出来。
“据经书记载,赤曜星就快要降临人间了。他会横扫万国,为白虎番建立起伟大王朝。可那该死的白曜星会阻止他,让他功败垂成。我问过上师,他说这是白虎番的天命。”
不知是不是感怀身世,卓玛恨恨的道:“我讨厌命运!”
“我也讨厌这样的命运,但我相信它是可以改变的。”麻措仁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目光从没有这么坚定而热烈。
“如果你能帮我除掉白曜星,为咱们族人立下大功,我就敢让掉宗主之位和你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幸福的闪电击中了卓玛。长久以来,她第一次从爱人口中听到关于未来的期许。也许这条路步步荆棘,长得看不见尽头;但为了他,她愿意走下去。
卓玛没有任何怀疑,只是坚定的问:“我要怎么做?”
麻措仁也没有解释。在卓玛看来,他们之间是不需要过多言语的。卓玛被送到密宗净地去修习法术。她剃光了头发,身上刺满经文。但她不在乎,为了心爱的人,这点付出又能算什么呢?
卓玛一去就是七年,出山时已经二十一岁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她踏上了寻找白曜星的路。那一年兵连祸结,卓玛伪装成难民来到湟州城下。在那里她见到了七年来朝思暮想的脸庞。麻措仁在高高的城墙上向她微笑,但身体已经没有了,只剩一颗头颅。
卓玛的天塌了,她在恍惚间听见有人说:白虎番吃了败仗,为了求和,十二长老把罪过一股脑儿推给宗主麻措仁。于是他被枭首示众。
卓玛整整哭了六天,但到了第七天,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原来泪水真的是能流干的。
她四处打探,得知那个杀死麻措仁的将军叫:张啸卿。
为了接近他,卓玛把自己奉献给他的一名侍卫。
当丑陋的男人和她同床共枕时,她眼中没有怨恨,只有雪山上那个少年僧人的笑脸。
某一天,卓玛的丈夫发牢骚,说秦王殿下不应该狠心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卓玛不经意的问起孩子的生日,居然和白曜星下凡的日子是同一天。
卓玛忽然流泪了,她发自内心的感谢上苍。白曜星是张啸卿的儿子,这很好。她可以在给麻措仁报仇的同时完成他们最后的约定。一个完美的计划在她头脑中形成了。
一刀杀死张啸卿,这样太便宜他了。她要让张啸卿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再由她揭露这个事实。然后张啸卿会终身活在悔恨中。
这比死亡痛苦得多。
卓玛开始了漫长的准备,又是十五年的等待。现在,剧毒的果实已经成熟,张啸卿马上就要吃掉它了。
卓玛眼含热泪,喃喃道:“麻措仁,我的爱人!我履行了约定。也为你报仇了!你能看见吗?”
李残被押着走远。他像一只无助的小动物,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但就在这时,跨院旁一阵喧哗,紧接着一匹白马四蹄翻卷,飞驰而出。
马上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朝李残一伸手:“丑八怪,快走!”
李残想也没想便抓住她的胳膊,那白马一声长嘶,风驰电掣般向外冲去。
李残缓过神来,赶忙说道:“芷儿,快停下!你偷了你爹的白马,他会揍你的!”
芷儿的父亲是马倌儿,所以这个小丫头才能盗得秦王府中第一宝马,来救李残。
女孩儿大声说:“他们说你会被打死的,我就是挨揍也管不了啦!”
李残心中一阵温暖,问道:“你相信我是被冤枉的?”
“嗯,那还用说?”芷儿语气坚定,带着些许自豪“有时飞蛾扑到烛火里,你宁可烧到手也要把蛾子救出来,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去害别人呢?”
话未说完,背后却风声忽紧。一只勾索袭来,正扣在芷儿背心上。她“啊!”了一声,便摔下去。
李残大惊:“芷儿!”
女孩儿却叫道:“别管我,快跑!”
但那白马却和她极熟。见她落下,逡巡脚步不肯向前。芷儿急得大喊:“小白,你怎么不听话?”
这时她忽见旁边燃烧的炭盆,急中生智,不顾疼痛抄在手里,朝马屁股上一扬。
轰然火星四溅,白马受了惊,足不点地般腾空而起,冲出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