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摧心(1)
不想顾阿翁见了她却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并且在听闻阿宝此番的经历后陷入深深的沉思,表情是阿宝从未见过的凝重。在他默不作声的时间中,阿宝甚至觉得眼前的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顾阿翁,而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好在顾阿翁这样有些可怕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半晌后,他又恢复成了平时那个敦厚、温和、好说话、时不时地又有些不正经的老头子。
阿宝担心褚昭然的情况,忧心忡忡、十分焦虑,顾阿翁不得不在梵香真人送来的药中加了一些安神催眠的东西,阿宝喝下后不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顾阿翁替她掖好被子,吹了灯,方才离开柴房。
时值深夜,院中立着一个身影,月光洒在雪白色的道袍上,像是用上好的白玉雕刻而成的人像。无方面相年轻,看上去左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在一众长老中虽然辈分不低,外形上却像是后生一般。但气质肃穆威严,加之为人性情冷清,教人远远见了便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几分敬意来。
无方见顾阿翁面色凝重,便知阿宝已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了他。
“坐。”顾阿翁一挥手,院中的石桌上便多了一个茶壶、两枚茶盅。二人在石凳上坐下,各自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温煌回去了?”顾阿翁放下茶盅,问道。
“嗯。”无方应道,“三年前为了替阿宝重新炼制洗髓丹,他已耗费了大半修为与元神之力,如今尚未完全恢复,又在此役中受到重创,想来是要修养上极长一段时间。”
顾阿翁点点头:“这次倒是我欠了他。”
无方抬眼看向他,问道:“此番之事,你有何看法?”
顾阿翁的手指习惯性地在茶盅的边缘上摩挲着,沉思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煊迟身为魔族五大长老之一,如今乍然在人界现身,表明魔族定是有所图谋,且多半已经开始了行动。”
无方点头:“方才我与师兄几人商议的结论也是如此。”
“煊迟此人不可小觑,据说是魔族数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跃居长老之位。五百年前带领魔族冲破人魔两界的封印,攻入人界的便是此人,如今再度现身,人界恐又有大难将至。”
顾阿翁说着,深深皱起眉头,眼底尽是忧虑之色。
“代掌门师兄已修书至各大门派与世家,希望借试剑大会众仙门齐聚葬剑山庄之际商议对策,届时有试剑大会的幌子在,也不会引起魔教的怀疑,打草惊蛇。”无方道。
“魔教?”顾阿翁有些惊讶。
“不错。”无方点头,“此番我前去调查,在被屠的村落附近山谷中发现一处祭坛,与十年前在云阿宝家乡附近发现的祭坛十分相似,我等猜测可能与魔教有关。”
“魔教与魔族……”顾阿翁闻言,陷入沉思。
“五年前天玄派凌远被派往魔教作内应,却在短短一年后就失去音讯,自那之后正魔两道曾于多地爆发过大小冲突无数,魔教教众的实力不可小觑,因此早就有猜测称魔教与魔族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关联,只是至今仍未获得印证。”无方解释道。
“原来如此。”顾阿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提起茶壶欲为无方续上,却被后者婉拒。
“既无其他问题,我便不再久留。”说罢,便站起身来。
顾阿翁并未起身送他,只是朝他点点头:“此番多谢你帮了阿宝。”后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不知不觉欠了你不少人情,也不知日后还不还得清了。”
“言重了。”无方淡淡道,说罢转身欲走,忽而记起了什么,复又转身看向正把茶盅往嘴边送的顾阿翁,沉吟许久方才开口道:“我曾向温煌询问,这次的事件与十年前的那次有何关联,他似是知情,但并未回答,只说让我去问长生君。”
顾阿翁端着茶盅的手僵了一下,茶水晃了晃,洒了几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无方静静地注视着他,未置一词。
半晌后,顾阿翁才缓缓开口:“……知道了,你且去罢。”他放下手里的茶盅,垂下目光,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顾阿翁未答,无方也不再多问,只是朝他施了一礼,转身欲要离开,又听得身后之人的声音传来:“远之,你觉得,这件事情我是否做错了?”
远之是无方的字,是在他弱冠之年由长生君亲自所取,意在令其保持洁身自好之态度,远离无谓的纷争。自继位长老以来,便无人再如此称呼他了。如今骤然从顾阿翁口中听到,无方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回过神来,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若尚能补救,则未为晚矣。”
顾阿翁笑笑,这便是他喜欢同无方说话的原因,虽然无方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若是他不想说,无方便从来不会同其他人一般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肯罢休。
“明日便让阿宝去你那里修行吧。”他道,“从前我不希望阿宝下山,在她洗髓之后也未曾认真教过她如何修行,她能有如今的修为全凭自己摸着石头过河。这孩子悟性虽高,但现在却远远还未达到足够参加试剑大会的水平。”
月光沿着茶盅内壁缓缓流淌进杯中,落在查水表面,在顾阿翁的脸上折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影,将他此刻的表情映得变幻莫测。
“我本以为她在会武上受挫后便会打消下山的念头,所以即便是知道她十有八九会失败,也并未加以阻止。可事到如今,我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留在山上了。”
“你也可以选择抹掉她的记忆。”无方道。
顾阿翁一愣,随后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现在怎么学得这么坏?这种缺德招数也能想得出来?”
无方微微勾起嘴角,笑道:“的确缺德。但对你来说,不算过分。”
顾阿翁哑口无言,他与无方相识也有二百多年了,怎的到今天才发现,这清风明月般的人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本想继续方才有些煽情的话题,却发现被无方这样一打断,所有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找不回来了。又盯着无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方走后,顾阿翁又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直到茶壶里的水都凉透了。月光在地面上投下他的影子,孤零零的,被拉得很长。他回头向柴房望了一眼,窗户一片漆黑,屋内之人睡得正香。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年,或许是时候该摊牌了……。
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