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一生只得一相遇 第40章:一入凡尘即红尘
这是老鸨子在杨五儿开怀那晚告诉她当初她爹抱她进窑子时说的话。五儿一句话也没说,一滴泪也没掉,她恨她爹吗?她不恨,她没有爹,她是她娘生的,她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来望慰她,也许是女儿实在太多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五儿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老鸨一样一样给自己戴上钗环,别上簪子,拢好头发,换上纱衣就坐在床边,等着一万个男人中第一个的到来。这是她的命,她认。哭哭笑笑,人生不是一样过,拗不过命运的安排,她就要笑出最灿烂的样子来。
这么过了五六年光景,也就在五儿二十出头的岁数,终于让她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一个做生意的上海人。在他第一次看到五儿在桌上摇扇子时,那迷人的样子就把他深深醉倒了。
看多了上海女人精致小巧的五官,玲珑娇美的身形,突然一个高挑丰满,美得霸气,极具攻击性又不失女人妩媚的东北女人出现在面前时,简直是眼前一道绿光,“唰唰”把过去对漂亮女人的标准翻新了一遍。
他在杨五儿身上嗅到了一股味道,这女人上辈子不是狐仙就是蛇妖,哪个男人能逃得脱她的缠绕?
起初,这个上海男人夜夜流连欢场,一掷千金为搏五儿一笑,甘心情愿地拜倒在这个美女子的花裙子底下。后来荷包渐渐撑不住了,在快要露出穷相的时候,他一张开满是黄牙的大嘴,吐出窑子里的花香气,翕动着鼻翼,转而使劲寻嗅着金钱的味道来。
男人都有这种天生的奇功,一个鼻孔闻女人香,一个鼻孔闻铜钱臭。还真让他闻到了,这散发出满身金钱味的还是杨五儿。
是她就是她了,他要把杨五儿带到上海去,要捧她做全上海舞厅里的第一舞女,让那些上海老板们开开眼界。
五儿就这样前脚踏出了窑子,后脚踏进了舞厅。从一个水坑跳到另一个水坑,丢了鞋,湿了脚,就这么一辈子在苦酒里泡着。
到了上海,换了一番天地,五儿换了一个洋气的新名字——曼缇,这个名字把她高挑匀称的身段,顾盼流转的媚姿涵盖的淋漓尽致,妙哉。
曼缇果然不负所望,她在上海男人的调教下,很快学会了如何优雅地喝香槟,如何扭扭捏捏地故作娇羞,如何吸引上流社会的公子老爷。她表面上是舞厅的舞小姐,私下里做了这个上海男人的小情人。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正钱自己挣,日子自己过。
直到有一天,她肚子里有了动静,高兴地哭着摸着还没多大变化的肚子,憧憬着就要做妈妈了,在这时,上海男人一连失踪了好几天,等他再次出现时,先时的温存冷却了,什么也没解释就要五儿拿掉孩子,因为他家里老婆不乐意了:情人可以有,孩子一定不能要。
曼缇心碎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要这个孩子,她想做妈妈来救赎自己,孩子就是自己的新生。可是为什么……曼缇不愿意再回想下去,太痛苦了,她的孩子,她的命,没有什么是自己能决定的。
上海的冬天很冷,寒风夹着雪冻彻心扉。曼缇拖着冻得僵直的双腿走过一条繁华的大街,透过橱窗,那模特身上的毛皮大衣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像佛光一样照得她浑身暖暖的。她突然痛苦起来,孩子没了不过两个月,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家舞厅,留给那个让自己一生难忘的男人一个坚定的背影。
她不再工作,不再交际,总在上海各个商场转悠,什么贵买什么,衣服穿了一次就扔,首饰戴了一回就丢,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属于自己,跳舞赚够了钱,现在该花了,怎么浪费怎么来,她不在乎,没钱了等着冻死饿死。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潇洒,可以平静地等待死亡。当钱包一天天瘪下去,她开始着慌了,怎么办?冬天已经来了,没有食物可以过冬,没有衣服可以御寒。她看看镜中的自己,简直认不出来了,都说“美人辞境花辞树。”她还没有老,她不要容颜枯萎。
徘徊在橱窗前,看着那件毛皮大衣久久不能转移视线,她要得到这件大衣,把失去的东西都找回来,那些让给别人的一切现在都该“物归原主”了。她的眼神燃起斗志的火焰,使她看东西都红火一片。
走尽这条街,眼前就是上海最大的舞厅“芳华世界”。曼缇看着金漆的大字,看着两旁的招牌女郎,抿起嘴笑了,这里——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杨曼缇一入凡尘即风尘,命运笑她,她笑命运,看哪个能笑到最后。
可惜美人一步一步走向满眼灯红酒绿,徒留一地花零落。
她很快恢复了昔日的风采,美如红霞,妖如火狐,踩着细巧小高跟,流转于十米舞池,转过来又转过去,和形形色色的男人共舞,迷醉的眼神摄人心魄,诡变的舞步乱人心智,曼缇来到“芳华”不过十天,就把一众舞女抛在了身后。
此后,杨曼缇结识了林成山,明明这个男人没老婆,可她还是坐不了正室的位子。苦就像一根尖针,深深扎进她心底,年深月久了,泪水锈蚀了这根针,粘住了血肉,再也拔不出来。
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喧闹的街头,往事涌上心头。往昔都不堪回首的。
姐妹们都说自己看起来很快乐,因为自己每天都在笑,笑得很大声很欢乐。其实快乐都是表面的,都是别人看到的假象。实则曼缇她心里头从来也没有快乐过。
她的心早已经被挖空了,怎么也填不满,那是被自己的亲人生生挖去的一块肉,心头的一块肉。
父亲狠狠扯断了父女间的亲情纽带,带走了女儿心灵寄托。而自己更加残忍,活生生地剥夺了自己孩子的生命。这个可怜的孩子,乐呵呵地托生在自己的肚子里,以为找到了给他生命,将会陪伴他一生的天使。
谁知道,这个天使是恶魔天使。她在肚子里杀掉了自己,砍去了脑袋,扯碎了四肢,再投入强烈腐蚀性的化学药水中,太残忍!
曼缇越想越心痛,不愿再将往事重提。她只好叫了一辆车,匆匆赶回酒店。
入夜,曼缇洗好澡,披散开满头青丝,点起一支白蜡烛,大林也洗好澡出来,见她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身边还放了一根白蜡烛,知她又在伤感了。这女人真麻烦,三天两头寻不开心,吃得山珍海味,穿得绫罗绸缎,住得洋房大屋还要不开心,贱!
“曼缇,你又怎的?”
“不要你管。”
“别不开心了,我们做点开心的事。”
大林猴到曼缇身上,搂着她的肩,哄她开心。曼缇仍旧看向窗外,淡淡地回应他一句:
“你自个儿睡吧,我还要坐一会儿——你也养养精神,一天天的也不累,学得十七八岁小儿郎似的,能一样吗?”
“曼缇,你嫌弃我了?我是老了,不也尽力满足你。”
曼缇听得厌恶地翻了一个白眼,丢下一句,“你是无聊!”就一个人握起白蜡烛,站起身,“呼呼呼”地就往客房走去,撇下大林一个人在卧室里。
大林也不管她,自个儿躺下。哼,女人越哄,毛病越多,脾气越大,随她去,让她一个人冷静冷静。
残酒、白烛、夜深沉,曼缇披一身白衣,屈起两膝,坐在窗沿子上,端着一杯红酒,一口一口闷闷地喝,一直望着那个窗口,期待着——哎,期待着什么呢!
这世上那么多小孩,每天每夜都有小孩出生,怎么就没有一个属于自己呢?大林说得对,养猫养狗,养鱼养鸟也能带来快乐,可以像打扮女儿一样打扮她们,尤其是当她们生下小崽子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做了祖辈一样兴奋。可是啊,这哪里能和养孩子比呢?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呀!
没养过孩子,没生过孩子,可也算是怀了一回。二个月的时候,搭着脉感受着孩子的心跳,像弹皮球一样,“扑通扑通”的,那种感觉,美妙啊!五个月了,手手脚脚都长全了,一个劲儿地在肚子里翻跟斗,打把势,害得人提心吊胆的,生怕孩子会不小心掉出来。
孩子啊,你最终还是离开了妈妈的肚子,像条鱼一样游出来,死了。
就这短短的六个月,和孩子的缘分就到了尽头。护士把你掏出来的时候,妈妈只看到你浑身结满了白霜,像秋天里的柿子。这盐水,太毒了。
你的小房子浸满了毒水,却还是紧紧抓着脐带不愿离开,拼命往妈妈肚里躲……毒水终究没有毒死你,你被冰冷的夹子夹出来,放在手术台边的托盘里,“哇——”一声哭出来,摇着小手要妈妈救你。
可是来不及了,医生给你补了一针毒药,你再也哭不出来了,留在妈妈肚子里的毒水也洗不掉了。
哎呦,这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