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四章 测字陈

  小福庭递上一张纸条:“门房说这人四十来岁,看着像个读书人,他说只要少爷看了这纸条,自会见他。您且看看,若不是,我就让人将他打发走。”
  张磊接过小福庭递过来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八个大字,那字体他很熟悉,竟有几分像是自己写的,不过并非真迹,竟像是别人模仿自己的自己,而内容则是他三月十八那日在庙会摊上亲自书写下来的——“行仁义事,读圣贤书”。
  张磊见到这纸,心中已是有数,想来这人就是庙会上给他测字推演的测字陈,陈先生。这位测字先生很有些本事,竟能从张磊写下的八个字里头,测中了他的许多隐秘。张磊不信怪力乱神,自然不相信他是靠算命,想必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一些蛛丝马迹,而给对方猜着了。
  这时他为着盐业的事情,本来没心思接见这些闲杂人等,但想了一想,反正此刻暂无他法,不如就见见吧,当是换换脑子,而且对方找自己也许有什么事情呢。
  张磊将纸条随手放在桌上,让小福庭去把测字陈给引进来。而小张掌柜见张磊有客到,也跟着起身告辞。
  不久就见测字陈在小福庭的引领下,进了书房。
  见到张磊,测字陈头一句话就是:“张少爷这地方,真是神仙住的。以前都听说张家北园风光好,今日才得一见,哈哈。”
  张磊笑了笑,就让看座待茶。
  测字陈来之前早作多方打听,知道了他以养子为名进的张家,其实却是张四时的“私生子”,这事三岔集早就暗地里传开了,并不难打听,今天他来是有一桩买卖要做,本来还怕张磊在张家没地位这买卖的价钱抬不起来,直进了乌象院,眼看这位私生少爷能住着这么好的地方,还有自己独立的院落,今天这桩买卖十有八九是能成了。
  小福庭奉茶毕,张磊才看着测字陈好奇道:“先生为何知我在此?”
  测字陈笑了笑:“那日庙会,张大少爷敢收下那包盐,又让人把手里的东西送到张家巷门房老柴那,我想着您就住在张家,是张家的人。”
  “有些道理。可你又如何知道我在张家的身份?又怎么知道我在北园,而不是主院?”
  测字陈笑了笑指着小福庭道:“这位说的。”
  小福庭下意识摇头,对着张磊摆手道:“少爷,不要听他瞎说。那天庙会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我可没瞎说。”测字陈说道:“当初这‘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小福庭皱眉道。
  “所以喽,这晋南张家哪个少爷会不知道‘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这话?”测字陈笑道,“除了刚回张家的大少爷。我说的,可有错?”
  张磊笑道:“看来陈先生不只懂测字,还能测话。”
  “说笑了,说笑了。”测字陈拱手道:“既然知道了大少爷的身份,有些事情就好打听了——大少爷您也许不晓得,您的一些事迹,三岔集传得可开了。有道堂排位大公子,接官事两压邢大舅,坊间可都津津乐道呢。”
  张磊笑了:“您可不止测字,还能去说书。”
  测字陈打个哈哈,连称张少爷说笑。
  等着测字陈又喝了茶,才又问道:“陈先生来张家找我,可是有事?”
  测字陈看了看素领,又看了看小福庭,一脸扭捏地模样。张磊挥了挥手,让素领退了出去,小福庭却还留着,测字陈就猜这一位应该是心腹了。
  他往前挪了个位,朝着张磊搓手为难道:“张大少爷,有件事……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磊心下好笑,这人都舔着脸跑到张家找他,还问什么当讲不当讲?不过也没戳破他,而是顺着他的话,漫不经心道:“这样……要不您考虑考虑再说?”
  测字陈听罢,拍着大腿好似豁出去般:“张少爷,怎么说咱们也相识一场,算是有缘,这话便是不当讲,我也得讲了。”
  张磊摇头低笑,抬手道:“先生请说!”
  “张少爷,您也知道泄露天机,有损人寿。”测字陈边说边用拇指与食指捻着对搓,向张磊示意道,“这个……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给在下补补。”
  张磊笑道:“若真是天机,我到时候自有补偿。”
  得到张磊的承诺,测字陈才摸着下巴缓缓说道:“这事吧,要从我住哪说起。我呢,就住在三岔集东边的甲地巷中,那离三岔集近,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这人一多口就杂,算是个消息灵通之地。”
  张磊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就见测字陈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话头急转直下道:“就在半个月前,我那杂合院二进倒厦里住进一人,与我一般年纪,长着一张窄长马脸,穷书生打扮,听那口音不是山陕的,他能说官话,但我听得出里头夹杂着南方口音。三岔集近着河东盐运使司,五湖四海来讨生活的人都有,本来来了一个南边人也没什么惹眼的地方,但后来……”
  说到这,测字陈把语速放慢了,停了停,笑道:“张大少爷也应该晓得,做我们这行的,除了会测字,还要会看人。”
  张磊笑道:“理解,理解。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就把我看个通透了嘛。”
  “张少见笑了。”测字陈道:“说回那个人——起初见面,我们也是点个头致个意,没有交谈。但偶尔撞见他跟别人闲谈,三句话里总有一两句要牵扯一个‘盐’字,不过这也不奇怪,来晋南的人,谁不是为了盐来?但前几日,他见我一人在院中吃茶,就从屋里搬了凳子,与我一道吃茶闲话。我听他所问所说,看似散漫闲扯,却句句不离你们张家。这不,他一提起张家、提起凤石公,我也就想到张大少爷您。”他抬手捂着嘴道,“这一想,我那嘴也就不敢随便漏风。”
  张磊笑了笑,随口问道:“他问我们张家做什么?”
  “其实也不止是问张家。”测字陈忙答:“还有问了邢赵李陈四家——他好似对晋南盐行很有兴趣。起初我以为他想来晋南做点盐商买卖,就与他说了些行里的暗话试探,却越说越觉得他不像个生意人。我想着,那他莫不是是走江湖的?可这人身上,带着点江湖气,却又不像江湖人。这就奇怪了不是?他既不是盐商,又是个外地人,还却对你们张家,对盐行很感兴趣,然而却不是商人,不是江湖人,甚至还带着几分官场气,我细细琢磨,最后总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啊,他非官非民,非商非匪,他是个师爷。”
  张磊怔了怔:“师爷?”
  “对,师爷。”测字陈道:“人皆有气。朝廷上行走的人,正途出身的属阳,有官气,杂途出身的属阴,有宦气;衙门里行走的人,拿刀笔的属阳,有吏气,拿水火棍的属阴,有役气;江湖上行走的人,行正道的人属阳,有侠气,行邪道的人属阴,有匪气。而这个人,身上带着点朝廷上的宦气,偏阴又不多,又带着一点衙门的吏气,偏阳且更上,又沾染着一点江湖人的味道,却又非侠非匪,如此驳杂,听谈吐又是书生,的确是读过书的人,想来想去,必然是个做师爷的,八九不离十了。”
  他说的十分玄乎,什么官宦吏役、侠匪阴阳的,但张磊心想那必定是各种身份所带的各种习性细节,人是什么出身,就会有什么样的习性,就算刻意遮掩过,但到了测字陈这双毒辣眼睛里头,要瞒就难了,当初自己只写了八个字的功夫,测字陈就能推断出那么多自己的私密,则经过一番攀谈后猜到那人是个师爷,张磊毫不奇怪。
  张磊道:“就算他是个师爷,那也算不上什么天机吧。”
  测字陈道:“我不但测出他是个师爷,更测出了他的东主,这个可就是天机了。”
  张磊心头一动,若说是个师爷,晋南城请得起师爷的也就那几位的,且除非是个失业的师爷,否则不是住在县衙附近,就是住在运司衙门附近,但这一位却住在那种三教九流杂处之地,这件事情本身就极不正常了。
  他本来对测字陈只是敷衍,直到这时来了几分认真,微一沉吟,说道:“书生打扮,南方口音,半个月前才来的晋南,既不是盐商,却对张家、对盐行感兴趣,还住在三角九流人多口杂的地方……这个人如果是个师爷,他莫非是信任盐运使孟大人的人!”
  测字陈心里吃了一惊,随即张大了一张口,无比愕然:“这,这……张少爷,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心里吃惊,惊的不是张磊如何能猜到,惊的是对方猜到了自己还怎么要钱!随即夸张地表示愕然,这是变卖为捧,要卖的消息被对方提前道破,那就赶紧用上“捧”字诀,捧得对方高兴了也可能会有赏银,这是他们走江湖的人惯用的门道。
  张磊淡淡一笑。他虽然不似测字陈这般老江湖了,但心思也是机敏得很,刚才测字陈透露的这么多东西消息一串起来,张磊第一反应便是这人估计跟孟学礼有些关系。
  一个心属开中法、锐意改盐政的盐运使,上任时却只带一仆一从,这像是一个清官,却不太符合一个能吏的做派。相反,若说他早在上任伊始就兵分两路,自己明里上任,又暗中让班底偷偷潜入晋南,以便视察民情调查民意……张磊暗暗点头,这个才是一个能吏会做的事。而且从上次衙役隐瞒盐政改革的消息、孟学礼马上就派人到三岔集当众贴榜文,显然他除了衙门里的人外另有耳目,不然怎么那么快就知道自己的政令未曾传到民间?
  两人话说到这里,测字陈能卖的消息已经没了,一时间有些局促,暗暗搓手,只是看着张磊。
  张磊笑道:“这天机已经道破了,不过却是被我道破,想必不会损伤到阁下,这下可两全其美了。”
  测字陈听得几乎要哭了,对方这是不打算给钱?
  张磊忽然又说:“不过在下正好有件事情,想要拜托先生,不知道先生能不能替我跑个腿?”说着招呼小福庭过来,直接摘了他的钱袋子,将钱袋子往桌上一倒,哗啦倒出十来两散碎银子,数十个铜钱。
  测字陈心头一喜,正想着:“这位少爷果然出手阔绰!”
  冷不防张磊又说:“这是定金。”
  测字陈不喜反而吃了一惊,十几两银子可是一笔大钱,买个消息都已经足够了,若还只是定金,那对方要做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他贪而知止,马上说:“够了够了!天机是张少爷自己戳破的,我就当提供了半个消息,这些银子够了。”
  说着就要收银子,张磊却举手将银子盖住了,说:“不够的。我刚好有一件难事无法解决,不料才要打盹先生就给我送枕头过来了,这事也只有先生能帮到我,所以这点钱不够的。”
  测字陈忙说:“我一个下九流的破落读书人,当不起什么重任,不敢,不敢。”
  张磊见他畏缩,眼睛微微一眯,他是御史家出来的人,大明朝做御史做得成功的,不但要有心怀天下的远大志向,还要有钳制诡变的阴鸷手腕,不然凭什么以七品之位抗衡内阁中枢?
  他就转头对小福庭说:“去请孙小胜过来一趟。”又对测字陈说:“就是上次庙会,跟在我身边的那位个子瘦小的小哥。”
  测字陈听了有些慌:“张少爷请那位小侠士来做什么?”
  张磊就笑了:“果然眼光毒辣,看得出小胜身上的‘侠’气。我请他来是认一认人,好让他保护你。”
  测字陈一听更慌了,张磊又说:“当日,你为什么不敢拿那个闲汉给你的盐?”
  测字陈叫道:“那是来路不明的私盐,我哪里敢拿?”
  张磊说:“拿了会怎么样?”
  “这……”测字陈苦笑道:“左手拿了打断左手,右手拿了打断右手,若不是少爷您担待,我有几个胆子,敢拿那东西。”
  张磊将他的手抓着,然后按在了自己的银子上,测字陈正自不解,就听张磊说:“我这银子,可比那撮盐要烫手。”
  测字陈吓了一跳,手赶紧挣脱开了,好像那银子真的烫手一样。
  张磊说:“现在银子你已经碰了,再往后,就是看我是不是担待了。”
  测字陈算是知道自己没退路了,心想:“早知道他们姓张的钱都不好拿,谁让我上次在庙会得了便宜不知见好就收,真是猪油蒙了心了!”苦瓜着脸,说:“少爷,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张磊压低了声音,说出一番话来。
  测字陈听得心慌:“少爷,您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张磊道:“我要你将这消息,传递给那位师爷。但不能漏了消息的来源。这事别人做不好,对先生你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对么?”
  “这、这……”测字陈是一辈子混迹九流,警觉度极高,一听这事就晓得干系重大,自己搅和到里头去,一个不小心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时,窗户外飞进一个人来,挂在了书房的横梁上,却是孙小胜,他嘴里咬着一根竹签,在横梁上晃荡着:“大少爷,你叫我?”
  张磊道:“我这书房没门么?你偏要做这梁上君子。快下来,那是横梁不是树枝。”
  孙小胜笑道:“我属猴的,不喜欢坐着,你有话就吩咐吧。”
  张磊且不说话,只是看着测字陈。
  测字陈一张脸更苦瓜了,他亲眼目睹了孙小胜是怎么进来的,见识了他的身手,便知有这个人盯着,自己是怎么都逃不掉了,哀叹了一声,说:“行吧,张大少爷,那以后我算是跟你混了,你可得罩着我点。”
  “放心。”张磊笑道:“你也知道我是‘有道堂排位大公子,接官事两压邢大舅’。这里是晋南,我是张家的长子,又有压制邢某人的本事,有我给你做靠山,你担心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