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五层关系

  小福庭听张磊自己要去，这会两边刚吵完架，自家少爷就去求饭吃，那可是极丢脸的事呢，忙说：“少爷，还是我去吧。我丢脸不要紧，您的脸面可丢不得。”
  张磊想了想，道：“我母亲说过，有心道歉不能过夜，那样才不至于生了芥蒂。刚才我的确说了不当的话，就是得去丢了丢脸，那边的气才能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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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珠楼上下，从没见过张玥失态到这个地步，因此人人心里都颇为惊慌，但福桔儿才骂了张磊一句又被大小姐斥责，所以全楼上下人人都拿不准自家姑娘的意思，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叫门，王妈出去一看不由得有些惊讶。
  “姑娘。”素心上楼说：“大少爷来了，在外头呢。”
  张玥这时心已经静了些许，也是有些意外：“他来做什么？”眉毛抟了一下。
  素心说：“他来求饭吃。”
  张玥愕然：“求饭吃？”
  “这不到晚膳时间了？”素心说：“今儿个乱哄哄的，就忘了给乌象院那边送饭过去，大概是挨不住了，所以就来求饭吃了。”
  “他自己来了？”
  “对，带着小福庭，在门外等着呢，王妈不知该怎么回话，赶紧报上来。”
  福桔儿一听，拍掌冷笑了起来：“原来读书人也饿不得肚子啊。还一县案首呢，一个晚上都熬不住！”
  张玥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张磊的用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骂道：“这浑人，原来也不算浑到头。”
  推开窗户一看，这时已到春夏之交，昼长夜短，虽已黄昏，却还能看见张磊带着小福庭站在神珠楼前，小福庭哈着腰讨好着王妈，张磊别着头就当眼前事不关自己事，又来服软又拉不下脸，真是一副读书人的臭脾气了，张玥嗤一下又笑了一声。
  素心低声道：“姑娘，大少爷这样，也算是来低头认错了，就不恼他了吧？”
  沈氏在旁边也说：“听他在老太太、邢大舅爷跟前的作为，可不是会为一顿饭就来求饶的人，如今这样忍气吞声地来受咱们数落，那是有心道歉来了，小宛，你就饶了他吧。”
  “饶了他？饶什么！”张玥对福桔儿道：“你下去对小福庭说，今天神珠楼不开火，他们乌象院如果饿了肚子就自己找吃的去。”
  素心叫道：“这可怎么使得！”
  未来得及拦住，福桔儿已经蹦蹦跳跳下去了，没一会就听她那清脆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我们姑娘说了，今天神珠楼不开火，你们乌象院如果饿了肚子，还请自己找吃的去。”
  这口吻是对小福庭说的，她就好像睁眼瞎没看见张磊在旁边，沈氏笑了笑：“福桔儿长大了，也懂点分寸了。”
  下边小福庭哎哟了一声，连连叫惨，又去问张磊怎么办，张磊就在小福庭耳朵边耳语了几下，小福庭就大声对福桔儿说：“我们少爷说了，他一个人挨饿不要紧，满院子的人跟着挨饿可罪过了。”
  福桔儿哼了一声，甚不满意，却还是跑了上来，张玥薄薄的嘴皮儿一翘：“乌象院的人饿肚子，关我神珠楼什么事情？他磊大少爷心怀天下，让天下人给他做饭去。”
  福桔儿诶了一声，麻利地又跑下去，对小福庭说：“你们乌象院饿肚子，关我们神珠楼什么事情！你家大少爷心怀天下，就让天下人给你们做饭去！”
  小福庭就又凑到张磊身边，张磊又跟他耳语了两声，小福庭就对着福桔儿大声说：“我们少爷说了，天下人不管饭，只有姐姐心疼弟弟时，才管弟弟的饭。”
  张玥在楼上听得忍俊不禁，呸了一声，笑骂道：“谁心疼他！这脸皮可真厚，这也叫读书人？”
  沈氏和素心也都笑了，那边福桔儿就登登登上来回话了，沈氏说：“行了行了，他都这样了，玥儿你就饶了他吧。”
  张玥冷冷道：“你们要怎么就怎么，与我无关。”
  沈氏摇了摇头，对素心说道：“让王妈开火，把晚饭做好了送乌象院去。今天他们姐弟俩吵架吵累了，让王妈给多做两个好菜。”
  张玥嘿了一声：“您不心疼女儿，倒心疼起他来了！”蓦地将窗门推大，伸出头去，对着楼下叫道：“楼下饿肚子的人听好了！我们神珠楼没别吃的，只有一道戕国菜，一道害民汤，你们吃不吃？不吃可没了！”
  张磊抬头望了望，大声说：“楼上的人放心好了，我克化力好，戕国菜吃得，害民汤也喝得。”
  张玥笑道：“不怕闹肚子么？”
  张磊笑道：“都说了我克化力好，再硬的东西，我吃下去后将它克软了不就行了！”
  张玥呸了一声，张磊笑笑，摆摆手就往乌象院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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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神珠楼那边果然给加了菜，乌象院好些下人莫名其妙的，心想两边不是吵架了吗？刚刚没有准点给送饭了，再送来怎么菜量还加了？
  张磊这边尤其丰盛，他吃完肚子有了着落，心里又想：“和玥儿姐姐的事告一段落了，但盐运使司那边却还得想想怎么办。”
  盐业五大家族准备串通盐运使的官吏上下其手，这事防不胜防，孟学礼就算有一腔正气，也难挡满衙门的吏奸役猾，自己可得怎么给他通个信才好？
  只是这通风报信也有三桩难处：第一是自己跟孟学礼的信任尚未建立，对方未必就肯相信自己；第二自己不知道那些奸猾吏役的运作细节，这事就只算风闻，没有实锤，更加难以取信于孟学礼；第三是就是自己的身份有碍。
  这件事情上张磊的立场与张家相反，除非是他马上就撕破脸皮不在张家呆了，否则怎么也没法光明正大地去给孟学礼通风。一念及此，他又想起了张玥，自己和张家瓜葛尚浅也还这样，张玥却是从小在张家长大的，张家就是她的根，就算她有同情天下人之心，也不能正面跟自己家族对着干：“我下午的时候，委实太不体量玥儿姐姐的难处了。”
  思来想去，到二更也无善法，越想越是焦急，一时无法，便脱了上衣，在院子里练了一遭拳棒，这些日子他遵孙小胜之教，每日都抽空练半个时辰，来来去去都是那三招，如今也越练越熟了，发力技巧也逐渐有了心得，这时小福庭来报：“唐瑞来求见大少爷，说是来给大少爷送宵夜。”
  张磊问道：“唐瑞是谁？”
  小福庭说：“是我们张家派在三岔集的外管事，管着三岔集的几个店铺。”
  张磊皱了皱眉，不知道这种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还来给自己送宵夜？小福庭又说：“大小姐身边原有两个大丫鬟的，一个是素心姐姐，另外一个叫素萍姐姐，现在嫁了人了，她丈夫就是唐瑞。”
  张磊哦了一声就懂了，这么说来多半是张玥的人了：“好，我在书房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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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瑞给张磊带来的是一碗剔尖，又叫剔拔股，民间又称为“八姑”，乃是一种面食，此面两端细长而中部宽厚，光而且滑软而有筋，乃是晋南第一等的好吃食。唐瑞送来的这碗剔尖不是家里做的，是在三岔集一家三代老店买的，浇头用得足，佐料恰到好处，每根剔拔股都是细滑而有嚼头，张磊吃了半碗，赞道：“好东西！自来晋南，没吃过这么好的面，我便是在曲沃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八姑。”
  唐瑞笑道：“大少爷喜欢，那以后每天都给送。”他手长脚大，脸皮粗鼻子大，一脸老实相，但说话却甚得体。这一声“大少爷”那是把立场也给表明了——时至今日，除了北园这边，满张家的下人见张磊还是都叫“磊少爷”的，叫了“大少爷”那就是北园的人了。
  张磊道：“那就不必了。为一时口舌之快，太劳烦了就不好了。”
  “一碗八姑，算得什么。”唐瑞说：“就是把休老三弄到院子里来给大少爷现场做，他也不敢二话，就是怕把院子弄脏了。”
  张磊笑了：“你看起来老实，威风倒是挺大的。”
  唐瑞的忙笑道：“小人这是狐假虎威，毕竟是张家的人，在三岔集谁不知道我是听着大小姐的吩咐、给四时老爷办事的人？就算是在运司衙门里头，内内外外也都给我几分薄面。”
  张磊心头一动：“你运司衙门的人也熟？”
  “熟，熟得很。”
  张磊也不绕圈子了，直接问：“听说最近那些役吏在忙着些欺上瞒下之事，你可有听说？”
  唐瑞今晚会来这里，自然不是真为了送一碗剔尖，心里早有预备的了，见大少爷直接问了，就道：“运司衙门最大的虽然是都转运使，但真正干活的人却是底下的吏役。支盐、搬运、踢斗等粗活，要靠衙役盯着管着，账目、计算、结数，要靠书吏计着写着。河东盐运使司管着半个西北的盐呢，三省三边，上千万人吃的盐，有近一半都从这里出，这是多大的数目，又是多繁重的活儿，别说盐运使只是一个人、两只眼睛，就是十个人、二十只眼睛，也盯不过来。”
  张磊点头：“说下去。”
  “是。”唐瑞道：“运使老爷虽然将话说出去了，公文也贴出去了，但活儿他没法自己干。活儿给了下面的人干，这里头就有了运作的空道。”
  张磊问道：“如何运作？”
  唐瑞道：“把开中票的数量往下压一压，排序往后挪一挪，把折色票的数量往上抬一抬，排序往前排一排，这就够了。做到什么程度，就看该管的大使和知事老爷的脸色了。”
  张磊哼了一声，问道：“他们就不怕运使老爷知道？”
  唐瑞笑了：“役吏们干着这活儿，上面直接管他们的，可不是运使老爷。收票批盐的是各盐课司的大使、副使，开仓支盐的是各盐仓的大使、副使，支盐既毕，查验给盐是否足量、批盐是否合法合规的，是各批验所的大使、副使。这是第一层。
  “事情流程都办完了，再报经历司，经历司的经历、知事进行会审复核，然后就存档了。这是第二层了。
  “每个月，会有判官老爷复审抽查，有事重审，无事则过。这是第三层了。
  “同知老爷和副使老爷，各自分管几个盐课司，每季才来审核一次，有事重审，无事则过。这是第四层了。
  “而运使老爷这边，按惯例，那是每年才来看一看总账本——这是第五层了。这时候他看到的，就是下面报上来的一个个数目，这些个数目里头藏着多少阴私、收着多少猫腻，谁能看得出来、分得清楚？上下隔着五层关系，就是神仙也未必看得出来啊。”
  这个庞大的运司衙门，批盐是一个部门，支盐是一个部门，还有一个部门管监督查验，三个部门互不统属、彼此牵制监督，然后一月一审，一季再审，年终三审——若只从规则来看，太祖皇帝的制度设计，可谓完备了，但再完备的制度，也挡不住人心的钻营。
  唐瑞将这里头的细节与关系给讲透之后，张磊是越听越是心惊。他做御史公子的时候，给邓御史打下手，凡事习惯了高屋建瓴，从上往下看，自以为大局总能瞧得清清楚楚，却不料这时转个方向，从下望上看，才发现上面，上面的人自以为握在掌心的天下，却早已被下面的人钻出成了筛子。
  唐瑞道：“除非运使老爷变成千手千眼观音，自己一个人就把整个运司衙门所有事情都办了，否则的话，他总得依着底下的人办事。彼此隔着五层关系，运使老爷发他的新政令，但下面的人却可以照着旧规矩办事，这个叫做井水不犯河水。”
  张磊听得大怒，一拍桌子，半碗剔尖都蹦了起来，把唐瑞给吓了一跳。
  总算是刚刚与张玥经历了一场，火气早去了大半，这是大怒之后很快就静了下来，哼了一声，道：“上上下下，都是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