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盐引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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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却沉吟着道：“只是咱姑娘说过，做买卖的人如果不图钱，十有八九是没有好下场的，大少爷这样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地办事……不会有问题吧？”
“问题肯定是有问题的，”张玥叹道：“其实盐业发展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那些盐引早不是盐引了。开中法其实是开倒车，听着好，其实是逆时代而行。便是从利国利民的角度说，盐引其实有机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惜朝野上下，没这方面的人才。”
福桔儿便继续问盐引能怎么“大用”，张玥便随口说了一通原理，听得福桔儿一个头两个大，捂着脑袋叫道：“哎哟，不行不行，我听不得这个！完全听不懂，脑子快炸了。”
张玥哈哈一笑，道：“这里头牵涉到钱的本质问题，你听不懂也正常。”
素心道：“如果开中法不可能有好结果，那刚才姑娘怎么不提点大少爷一声。”
“有些事情，总得他自己深入进去了才能慢慢了解，而且他刚才那一腔热血的样子，我说这些是泼冷水，他未必听得进去，不如等他自己慢慢琢磨。”张玥说道：“反正他搞砸了，咱也还兜得住。再说了，像他这样一根筋的人，到最后说不定真能把事情给办成了，或者是硬生生办出了另外一条路子来，比如在西北种田种出一片天，也难说得很。”
就在这时，王妈上来说，萱怡堂那边有请大小姐去赏月，素心就感到奇怪，这非年非节，又无缘无故的，怎么这时候来请？
张玥笑道：“不是‘无缘无故’，我琢磨着，要么是想谈盐引的事情，要么就是你们的大少爷想做盐引买卖的事情，还是漏了风声。那位是来探口风的。”
素心道：“那我去回了对方吧。”
张玥想了想，说：“如果只是盐引的事情，回绝就回绝了，可要是磊兄弟想做盐引买卖的事情，我还是去一趟吧。不趁现在把雪花盐这个疑念给掐了，回头一定会生出一大堆麻烦出来。”
素心道：“只是现在夜也深了，姑娘又奔波了一天，劳心劳力的……”
“没事。”张玥拨弄了窗台边那个泥人儿，说：“也就是在家里走走，算什么事？我没那么娇嫩。”
素心就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张玥，忽然低声道：“姑娘，你待大少爷真是不错。”
张玥哈一声笑了：“我是怕麻烦。阿大临走前不是将他托付给我了嘛，如果他出了麻烦，还不是得我来给他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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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象院回来，张磊果然闭口不提盐引之事，反而请小张掌柜帮忙收集一些有关边疆开荒、招募之类的资料与情报。
小张掌柜道：“要知道这些，却是直接找个懂行的人直接问最好，而对这些事情最熟悉的，莫过于王德明老伯。”
张磊深以为然，当日王德明曾邀请张磊作为亲友去参加他孙女的请期之礼，到了这一天，张磊一早带了小福庭和小张掌柜，从张家出发进城，刚走到王德明家门口，就听王家有人在里头发怒，也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去人家里做客最怕遇到这种事情，张磊犹豫了一会，但来都来了，还是进了门。
王德明见到了他，叫道：“哎哟，贵客来了。”目光瞪了两个儿子一眼，慌忙张罗招待张磊。请期的各项小礼节自有家里的女人张罗，他们几个男人都只来招待张磊。虽然那日小张掌柜有介绍过张磊的身份，这几天过去，王家出去一打听，知道了张磊回晋南后的一些事迹，才晓得这位养子不是普通的样子，似乎在张家地位很高——都能代表张四时去接官了，位置还排在邢家老大的前面——所以这次接待张磊又与那晚不同，尤其是王德明的二儿子对张磊更是热心。
张磊道：“不用管我，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你们忙你们的。”
王德明笑道：“该忙的昨晚和今天一大早都忙完了，剩下的琐碎事情让婆娘们处置就好，我们只是喝茶，等着吉时。”
诸人喝着茶，聊着天，二儿子忍不住又把先前的话提起来，张磊听了两句才算明白，原来却是盐业变革闹出来的事情。
自那晚运司衙门连夜开会，孟学礼将盐业改革的方针定了调，自李同知以至于张邢赵李陈，内内外外都将消息捂住了，无奈事情又重大又敏感，所以还是有一些风声透了出来，只是没个确凿消息，外头的小盐商们也就不敢相信。
不料孟学礼不知如何，很快就晓得了外界的情况，昨天一大早让自己的长随亲自出马，到了市集上敲锣打鼓，把人群聚集起来之后当场贴了公文，又让一个当地的秀才用官话和晋南方言各自念了三遍，这一下消息可就确凿了，半日之内就传遍了全城，人人都知道晋南盐业的天要变了。
小盐商们也有大惊痛哭的，比如那些个手里握着折色票、权贵引的商户，也有喜出望外的，比如手里握着许多开中票的王德明家。
王家老二自知道了这些事情，马上回家，怂恿着说趁着行情好，要赶紧将家里积压的那些开中票都给卖了，王德明则不同意，觉得王家老二干的乃是邪道，还是按照老祖宗的规矩，该支盐支盐，该卖盐卖盐，一步步赚钱才算稳妥。
张磊一开始以为自己听懂了，听到后来又发现有些地方没听懂——孟学礼要进行盐业改革，这对王家来说是好事啊，他家的盐引很快就都能支盐了，怎么这时候还要拿去卖？
王家老二碍着他的身份不敢发火，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说着说着小张掌柜也加入进来，两人掰扯了半天，张磊才算听明白了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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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盐引在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其实就是一纸行政批文，商人将盐运往边疆，用粮食换取了这张批文，然后就能到各大盐运司衙门支盐并取得合法卖盐的特权，这是盐引最初的作用。可慢慢地，随着明朝工商业的发展，盐引的属性却悄然产生变化。
元末纸币滥发贬值，最后彻底破产，导致民间无钱可用，所以明朝初期一些地方的商业交易甚至出现“以物易物”的倒退。大明熬过了开国之处的那段困境后，境内慢慢复苏，开始有了一些大宗的商品买卖，大宗的商品买卖就无法用“以物易物”来解决了，于是就有了对大量货币的渴求。但中国开发太早，从商周秦汉到唐宋元明，两千年里能开发的铜山早开得差不多了，所以境内缺铜，而且做大批商品交易，铜钱也很不方便。于是贵金属作为货币就在民间盛行起来，比如白银或者黄金，可是白银和黄金在交易的时候也很麻烦的——怎么麻烦法张磊在曲沃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
本来明朝的货币除了贵金属和铜钱之外还有宝钞，可是宝钞早在明处就因为滥发而失去信誉了，这时候盐引的金融功能被发现了。盐引也是一张纸，携带方便，到期之后又能到各运司衙门支领现盐，而盐在明朝那可是第一等的保值紧缺之物，盐引能够跟盐进行价值挂钩，这就有了价值保证。
虽然盐引也存在滥发的问题，但既然有实物作为背书，这价值的下跌就有个底线，不是宝钞能比的。且盐引的种类和年份又带来了新的运作空间，比如从发行年份论而有了旧引和新引的区别，比如从发行衙门论而有了河东引、两淮引等区别，甚至孟学礼推行改革之后怕是还要多出折色引、开中引的区别，各色盐引因为中央盐引发行数量、各地衙门的政策区别，而导致了各色盐引的价值涨跌，有涨跌就有对赌炒卖，于是在晋南这边，十几年前就开始出现了盐引炒卖的市集。
可以说，这盐引发展到今时今日，慢慢地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行政批文属性，而具备了金融属性，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期货券。而在商人们进行货物交易的时候，又能当大额支票使用。
如果按照朱元璋的初心来说，盐引的确已经偏离了他的预设，这是对开中法的破坏，但是如果从资本市场发展的角度来说，盐引的出现其实从一定程度上有了替代宝钞的可能，其一部分新属性乃是时代进步的象征，只不过正如张玥说的那样，朝廷上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没能趁机以盐为价值抵押，将盐引变成划时代的金融货币，从而解决大明经济运行中“缺钱”的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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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老二和小张掌柜都是局中人，自不可能高屋建瓴地说这一些，但张磊还是从他们所描述的细节中隐隐听出了一些以前没想到的东西，甚至隐隐感到孟学礼正在进行的这一场改革，其意义也许比自己先前所想的还要重大。
他一边听着一边想着，王家老二已经借着这个话题，又劝他爹卖盐引：“我就说，咱们老赚这辛苦钱做甚！我拿着开中票在三岔集候支，等来等去都等了几年了，等到今年才算等到了一批，换了其他人，早将这票引换钱炒上几轮了。”
王家老大说：“这不是等到好结果了吗？运司衙门不是说开中票以后优先吗？可见咱阿大的决定没错，我们是守得，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儿子王一智在旁接口：“守得云开见月明。”
“对对，见月明，见月明！”
王家老二冷笑：“现在的这个运使老爷的确支持开中票，可他走了以后呢？万一下一任不认了怎么办？到时候开中票就得跌了。所以应该趁着现在开中票行情见涨，赶紧把开中票都卖出去。”
王德明老盐商却只是摇头：“不行！祖宗留下的规矩，咱们得好好遵守。盐引是拿来支盐的，不是拿来炒卖的。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支盐，老老实实地卖盐，引支不炒，才是正道！老二，你不要老想着走这些邪门歪路！”
“引支不炒，引支不炒！”王家老二大声叫道：“这老掉牙的话都说了多少年了，结果怎么样？我们家是越过越穷。当年张家跟咱们家论家业也就差不多，可不到二十年时间，阿大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连人家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了了！人家日子过得红火，我们却连给女儿办嫁妆都得去借钱，说出来，我都替你老人家丢脸啊！”
王家老大叫道：“老二，你怎么能这么跟阿大说话。现在开中票能优先支盐了，等我们支到盐，再卖了盐，这钱是比你直接卖盐引多的啊。”
王家老二仰天一笑：“老大你种田种傻了，我跟你没话可说！”
张磊听到这里，又有些不明白了，便低声向小张掌柜请教。小张掌柜便低声给他解释了一番。
这盐引炒卖的价值，最高也不可能高过市场盐价乘以盐引上所标石数，因为如果高了这笔钱就不能变现，所以王家老大才会说，用开中票支盐后卖了，所得银钱会比现在直接卖盐引多，这是他最朴素的一种算法。
张磊听到这里的时候说：“这说法没错啊。”
小张掌柜苦笑了一声，说：“大少爷，你没将卖盐的运营成本，还有周转的时间算进去，尤其是周转的时间，咱们做大买卖的，时间有时候比钱还值钱多了。”
开中法之下，盐商的买卖流程是这样的：买粮（或者边疆开荒屯田收粮）——运粮到边关——领盐引——拿盐引到运司衙门等着支盐（这叫候支）——支到盐后运到规定的地方卖盐——卖盐后变现继续买粮（或者投入边疆开荒屯田收粮）。
这个流程费事费时，尤其是候支的时间几不可控。遵循开中法做盐业买卖的王德明家这些年就是老老实实地按照整个流程做下来的，运气好也得几年才能完成一个流程，王家最老的盐引甚至都候支候了二十几年了。
而张家则不同，张家从很久以前就把买粮环节砍掉，直接按折色法买盐引，然后与邢家联姻，通过衙门里的操作压缩了候支时间，所以那几年张家就发得比王家快了。再到后来张四时在张玥“偶然灵感”的触发下，将其中一部分盐引抽了出来，直接投入炒作市场卖掉，这样虽然损失了一部分卖盐的利润，但银钱周转却就更快了。张家拿到银钱之后又迅速投入马市、粮市，因此家业便翻倍滚动增长，短短十年时间家业增值了十倍都不止了，以至于原本根基比张家还殷实的邢家也都瞠乎其后、不敢与争晋南盐业魁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