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下有对策

  眼看场面冷僵,高副使连忙出来打和场,赵员外也上前转圜,张玥见好就收,也不再进逼,李同知喘着气坐在了她对面——这些圈椅的摆布,盐商们坐成一列,官员们坐在对面,李同知是官员之首,所以正与张玥相对,一双眼睛不得不看着张玥,却怎么看怎么讨厌又无奈。
  张玥则眼睑下垂,谁都不放在眼里。她轻轻几句话,就将李同知怼得气焰全无,所以在场所有人都不敢惹她了,赵李陈等盐商更是心想:“怪不得张四时放心把这把椅子交给她!”
  “今天大伙儿聚在这里可不是来闲聊置气的,还是先说正事吧。”高副使说:“昨天晚上运司衙门发生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吧?”
  运司衙门发生过什么,在座所有人其实早就都心知肚明,几个官员固然是当事人,便是五大盐商若没有一两个可靠的眼线在运司衙门里,他们也进不来这个园子。
  但赵员外还是说:“运司衙门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哪清楚?还是请高副使指教指教。”
  高副使也不推托,就把昨晚运使衙门里孟学礼如何宣布恢复开中法,又如何用皇命内阁压制他们一事说了个透。
  众盐商听罢,有的显得惴惴不安,有的则脸露难色。
  高副使见状又道:“当时孟大人势大,我们顶不过他,但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我与同知大人商量后,不等天明就赶到城内与张三爷禀报此事。今个让你们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陈员外早已坐不住,起身对着张三爷控腰拱手道:“三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呀,这事可万万做不得。”
  他手里捏着的不是折色票,就是权贵引,没多少开中票,如果按照孟学礼的意思改了规矩,今年就别想支到多少盐了。
  李员外也起身附和道:“是啊,三爷,跨省运粮实在艰远重重,这一趟下来,哪有什么赚头?再说了,从弘治天子到现在,折色法都推了多少年了,从来没出过问题,怎么能说改就改呢?我们手里头的盐引可都是真金白银向户部、向盐运司买来的,钱交给了朝廷,朝廷可不能只拿钱不给盐啊。”
  他们俩说了话,张四教却只管喂鱼,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高副使咳嗽了一声,说:“这个事情,跟张三爷有什么关系?今天我们只是借张三爷这院子议事,你们不要将张三爷扯进来。”
  众盐商恍然有悟,赵员外道:“那么,同知老爷和副使大人有什么主意没?”
  “这不是叫你们一起来想吗?”高副使说:“如果我们已经有了主张,还叫你们来做什么?”
  几个盐商面面相觑,赵员外道:“那么还得请两位大人向孟大人据理力争。”
  李同知自坐下后就一直没开口,这时冷冷道:“该争的昨晚老夫早替你们争了!但姓孟的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无论说什么,他根本就不买账。他又是盐运主官,我们拗不过他。”
  赵员外看了张四教的背影一眼,低声说:“这事干系重大,不知道能不能请张三爷,给阁老那边递个话?就说……”
  张四教正在抛鱼粮的手忽然顿住,赵员外就不敢说下去了,众人便也都清楚,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请张四维从内阁那边给孟学礼施加压力的了。
  张玥冷眼旁观这一切,心道:“原来如此。嗯,是如此了。”一念及此,举盏喝茶。
  高副使向邢舅爷问道:“邢员外,这里就你资格最老,你怎么说?”
  邢舅爷道:“我们邢家肯定是以三爷马首是瞻,三爷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
  高副使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看向张玥问道:“那张家这边呢?”
  张玥放下茶盏,对着张四教的背影,恭恭敬敬地道:“这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张字,何况我们晋南张氏跟蒲州张氏,五服都还没出呢。”
  她没再说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二张本是一体,如有决断一定行动一致。
  高副使笑道:“张大小姐真是口齿伶俐,可这事怎么办,总归得有个说法不是?”
  李同知听罢,重重冷哼道,“怎么办?这恢复开中法,朝廷能有什么好处,我们是不知道的,但咱们这边每年至少得损失这个数。”他抬手向五家比出三个手指,很是肉痛道:“这笔钱谁来掏?啊,谁来掏!他孟学礼赔给我们吗?”
  高副使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理。”
  邢舅爷小心地问道:“那同知老爷可有什么办法?”
  李同知却摆手道:“昨儿我在运司衙门里,已经脸皮都撕下了跟姓孟的顶,既然顶不过,如今不好明着参与。再说了,我是运司衙门的人,这事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拍板决定,我现在能有什么办法……这事还要靠你们自己想想。”
  这事既像甩锅,又像暗示。
  几个盐商都愁着脸,你看我,我看你的。
  邢大舅爷瞥见张玥坐在一旁只知喝茶,什么都不说,就朝她开口挑道:“张大小姐,这满晋南城的人都夸你足智多谋,是女诸葛降世。你阿大也是自从遇到你之后,才化蛇变龙……想当初你们张家还排在我们邢家后头,可自从有了你,我们四家合起来都没张家大。要不你给想个法子,让咱们五家更进一步,度过这一关如何?”
  张玥笑道:“舅爷过奖了,什么女诸葛,我可没听人说过,怕是舅爷您体贴晚辈夸我的呢。我不过是读过几首诗,看过几行字,会一点算数,这些都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我阿大能有如今这份成就,上离不开张氏祖宗的荫庇,下离不开在场几位叔伯舅爷的帮协。至于我,我也就是帮我爹在这里听着,出主意什么的,还请舅爷别为难我,我一个弱女子,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邢舅爷眯了眯眼,不再理她,而是对着在场各位拱手道:“既然张大小姐说她没办法,那我就在这献个丑,提个法子供大家参考一二。”
  高副使道:“邢员外请说。”
  邢大舅爷道:“孟大人不是说什么,开中票优先吗?可万一行市之上,他就没有多少开中票了呢?”
  几个盐商互相对望,整个西北行市,有一半的盐引都在他们手里,剩下的一半有多少数量、什么成色,也都记在他们心里。
  这几十年下来,开中法逐渐败坏,但毕竟是积累了上百年的商政,自有其强大的存在惯性,行市上其实还是有不少人继续运粮换取开中票的,且以前积累下来的老票也还不少,这些加起来,把河东盐池的产盐支个几年总够的。
  至于几年之后,一旦商人们发现开中票支盐容易,自然会引导相当一部分人去运粮种田。所以孟学礼所推行的政策,从理论上讲是可行的。
  赵员外道:“老邢,这行市上,开中票还是不少的。”
  邢大舅爷笑道:“行市上还有没有开中票,有多少票,你知道,我知道,可外头的人有几个知道?就是那位孟大人,他能知道?运使老爷高坐大堂,可经手办事,最后还不得靠下头的吏役?如果下面的人都说收不到开中票,那他孟大人总不能自己去盐池拿秤支盐吧?”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李盐商道:“不愧是百年吏门出来的,这个主意,却是甚好!”
  赵员外沉吟道:“就怕……手里头有开中票的人,知道了之后会闹事。”
  “闹事?”邢大舅爷冷笑道:“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运司衙门大堂的决策,我们五家定不了乾坤,运司衙门外的行市,却就不是他孟大人一呼百应的地方了。我们把话传出去,行市上仍然按照老规矩办事,今年按照旧例轮到的开中票,我们许他照常支盐。但按旧例轮不到的,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想着有个青天老爷给他们做主就想插队,回头有他们好果子吃!”
  几个盐商听了后,沉吟着,有点头的,有不语的。
  赵员外盘算了一下,说道:“若是这样,今年能去支盐的开中票,最多大概就一成吧。”
  邢舅爷哼笑道:“那不挺好吗?他孟大人主张恢复开中法,若一张开中票都没有,那也太落他脸面。这一成的开中票,就当是我们照顾一下运使老爷的面子,不算做得太绝,诸位觉得如何?”
  赵员外蹙眉迟疑道:“吏役虽然能瞒着他把盐支出去,但等年底结算汇总,这数目总要到他手里过一遭的。迟早瞒不过。”
  邢舅爷道:“等到那时,我们也不是没有说法——之前通行的是折色法,如今才宣布恢复开中法,票子自是以折色居多,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这孟大人会天真的以为,一恢复开中法,这来支盐票子就全是开中票?凡事总有个过程不是?咱们也顺着他的意思,第一年给个一成,第二年给个一成五,第三年顶天了给他个两成。至于第四年,嘿嘿,自有转运司以来,哪任盐运使能坐到第四年的?只要挨到他卸任,到时候人走茶凉,这西北盐市,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咱们打着灯笼——照旧(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