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鱼池

  张磊回到北园,因念着弃儒从商的决定,看看天色好,便到神珠楼来,想向张玥请教一些事情,不料张玥竟然不在,素心口紧,半点也没透露自家姑娘去哪儿了。张磊便回了乌象院,闲来无事,拿起棍棒将孙小胜教的几招防身拳棒练了几回。
  这拳棒功夫,刚入门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招式正确,唯有正确的练功姿势才能有效调动肌肉的力量,进而逐渐体会到筋骨肌肉的发力点。孙小胜教的那几招既能实战防身,又能打熬力气,张磊练了有半炷香功夫就满头大汗了,让小福庭去神珠楼那看看,结果张玥却仍未回来,张磊心道:“她不会其实在家,故意不见我吧?”
  一抬头瞥见书房窗台上那个泥人儿正指着自己似骂似笑,随即就自笑着:“她不是那样的人,若真不想见我,会直接回说不见的。”
  将短棒插在花坛间,忽然想起老盐商王德明说过的那件事情来,便将余人遣走,只留下小福庭,问道:“你爹爹叫张盛?以前跟着……跟我我父亲的?”
  虽然回张家好些时候了,他心里口里,却还不大习惯称张四时为父亲。
  小福庭说道:“是啊,我爹以前是老爷的贴身小厮。后来犯了错,才被贬去看菜园子。老爷说了一辈子不要让自己见到他,所以老爷若有经过菜园子,我爹也从躲了起来,好不让老爷瞧见了他烦心。”
  张磊倒是听得一愣,这样被贬了还为主人考虑心情的旧仆,该说是“忠仆”,还是“愚忠”?
  “你爹是犯了错的人,会让养父亲说出永不相见的话来,那错多半不小。”张磊问道:“不过这回我回家,老爷为什么却让你来跟我?”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福庭说:“不过当日我爹听了这个吩咐后,是高兴得一晚上觉都睡不着。整晚就念叨着说,老爷还记挂着我呢,老爷还记挂着我呢,还念着我的好。又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少爷您,要像比他当年照顾老爷更尽心尽力,但可千万不能像他一样猪油蒙了心办了错事。”
  张磊道:“你爹这么忠心的人,却逼得养父亲与他永不复见,而他居然还心甘情愿,当初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福庭说:“我问过两次,第一次被他揍了一顿,第二次他就嚎啕大哭,我就不敢问了。”
  张磊沉吟片刻,说道:“你去菜园子走一趟吧,请他到这儿来下,我有点事情要请教他。”
  小福庭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菜园子就在北园隔壁,穿过北园就是,没多久小福庭就回来了,他爹张盛却没跟来。
  “我爹不肯来。”小福庭有些难堪:“我爹说,他不好进园子里来,怕污了这里的地方。”
  张磊皱了皱眉,道:“那……我去找他吧。”
  “别,别。”小福庭说:“我爹还说,千万别让大少爷去见他,免得被老爷知道了不开心,妨碍了大少爷的前程。大少爷若有什么要问的,直管让我去问就好,他什么都会说,就是老爷若未吩咐,不大方便与少爷私下相见。”
  张磊越发感到奇怪,小福庭他爹的种种做派都不正常啊,而张磊想要询问的事情又牵涉到自己的母亲的隐私,如果是室无第三人,两人对坐,慢慢把话说开,才好一问,但要通过第三人,这话就问不出口了。
  他想了又想,决定将事情暂且按下吧。
  ——————
  一顶小轿从北园抬了出来,一直抬入晋南城内,张玥坐在轿子里,对珠帘外的沿途景象全不萦怀。
  轿子进城之后,并没有前往那位“张三爷”的宅院,而是拐入城北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巷子既长且窄,仅能容一顶轿子通行。很快张玥就被抬进巷尾的一套三进院落。院落很荒凉,没有一点生活气息,显然不是长年住人的,不过砖瓦墙垣并未破败,显然有人定期打理,此刻也打扫得还算干净。
  这个地方张玥并不陌生,她随张四时来过几次,所以被抬到这里时也不慌张。
  进了院门,早有一个丫鬟候在此处等她。丫鬟挥退轿夫,张玥才下了轿子,丫鬟又指挥两个婆子用一张软椅抬了张玥,直到进入二进院门才将软椅放下,丫鬟向张玥行了礼,扶了她进入一个园门,小福桔被留在门外候着。
  绕过一道照壁,只见后面的园子里春花扶柳,一派明媚。张玥随着丫鬟穿花度柳,来到池边一处木台上,只见上头摆着八张椅子,太师椅摆在正中主位,余下圈椅分列两侧。
  盐业五家中的邢赵李陈都到了,太师椅空着,张四教站在鱼池边上喂金鱼,似乎这边发生什么都不关他事。
  张玥不冷不热地与四人见了礼,然后便在邢大舅爷上手的圈椅上坐了,邢大舅爷瞧见她眼睛就冒邪火。
  这个丫头在整个晋南都是个怪异的存在,从很小就开始懂得养护皮肤的张玥,脸上没有半点瑕疵,一身永远引领全城风尚的自制衣裳又为她增添了许多风情,且与其他大家闺秀不同,她在男人面前也从来不去刻意遮掩自己曼妙的身材,可脸上那冷漠的神色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临近数府的公子哥儿没少想讨她做媳妇的,但连续两次未过门而寡又让她蒙上了“克夫”的传闻,叫人望而却步,垂涎她美色的猥琐男人也知有多少,然而有张四时的威慑下,却是谁也不敢逾雷池一步。
  赵李陈三人早已在还礼:“张大小姐。”
  只有邢舅爷沉着脸,一边用那双眼珠子去扫张玥的身材曲线,一边又作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不咸不淡地说:“这种要紧场合,家里明明有老婆有儿子,却叫一个螟蛉女来代自己出席,天底下也就老张干得出来!”
  张家的盐业生意平时都是三姨娘雪花盐在打理,这两年张钜年纪渐长,对外交际也是他在出面,可偏偏要开这种重要会议的时候,张四时就只带张玥来,又指定了若他不在只张玥能代他出面,这事邢姨娘不知吹了多少枕头风,却谁也改变不了张四时的主意。
  张玥就好像没听见,坐在椅子上转头望向别处,把邢大舅爷气得鼻翼上的痦子连颤了两颤。
  幸亏这时李同知带着高副使也进来了,两人一身暗色便服,倒显得低调许多。众人又是一番见礼,只张三爷还在池子边继续喂他的鱼,李同知也只当没见到他。
  还未坐定,李同知瞄到了张玥身上,冷冷道:“怎么有个黄口女娃儿在这里!”
  其实张玥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所有人便知李同知是明知故问。
  此处更无第二个人会帮张玥解围,她自己轻轻一笑:“同知老爷容禀,小女子乃张凤石的女儿,我爹被王大司马召去大同了,按他临走前的安排,今天的会议由我替他列席。”
  李同知冷笑道:“张四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派个女人过来,你做得了主么!”
  张玥淡淡道:“别人的事,我做不了主,张家的事情,我能替我爹做主。至于我爹是什么意思,这话同知老爷不该来问我。”
  “不该问你,那该问谁?”
  张玥轻笑道:“你要问我爹是什么意思,那自然该去问我爹。”
  李同知勃然大怒:“问你老子?你老子又在哪里!”
  张玥道:“刚才说了,我爹去大同了。”
  李同知喝道:“他明知道转运使最近上任,整个晋南山雨欲来,这节骨眼上,他身为晋南盐业行首,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去大同,等他回来,我倒要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张玥笑道:“若是这个,也不该问我爹爹。”
  “那该问谁?”
  张玥笑道:“该去问王大司马啊。”
  李同知喝道:“你个克夫的丧门星,你说这话,是想拿王大司马来压我么!”对高副使道:“听说你儿子正在跟这女人议亲?你可小心些了,可别还没过门把你儿子给克死了!”
  张玥的性子,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对方既然这样对自己不客气,她也就懒得与对方讲礼数了,原本还是站着回话的,这时直接坐回椅子上去了,正眼也不看李同知一眼,悠悠道:“你觉得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李同知被气得胡子差点翘了起来,怒道:“大胆!本官座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张玥笑道:“你也不去池边照照,可有一点官的样子没?从进门到现在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拿着我发火,我知道你刚刚在衙门里败阵吃瘪,肚子里憋着火要找人迁怒,可惜你挑错人了。我张玥虽然是个女人,但我此刻代表的是晋南张家,张家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虽然不算什么,却也不是你李正年想拿捏就拿捏的。再说,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可不是你代管运司衙门的时节了。”
  李同知被她顶撞得一个愕然,在上任转运使卸任、孟学礼莅临之前,他代管晋南盐政,这几个月在晋南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惯了,可万不料昨晚先被孟学礼压制在先,今天又被这个丫头不放在眼里,一时间怒火中烧,要待发作,却蓦地发现此时此地他竟奈何不了对方,而周围的人看着自己,竟然都像在看笑话一般,他心中一惊,随即醒悟自己权势已有旁落之危!
  同知是个微妙的位置,名义上是盐运衙门的二把手,但一把手一旦掌权那他就是个摆设!
  毕竟是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人,他一惊之下马上就转了心思,冷笑道:“你们晋南张家也真是好威风啊!张四时是不是发了几年财,就不将别人都放在眼里了?王大司马交代的事情是事情,张阁老交代的事情就不是事情了吗?”
  这话真是用心恶毒啊,张四教就在旁边,这两句话是在质疑张四时心里头将王崇古的位置放在张四维前面了。
  众盐商听到这里都微感心惊,齐齐看向张玥,想瞧她如何应答。
  却见张玥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依旧微笑着,说道:“张阁老有给我爹交代我什么事情吗?我怎么不知道呢?却要请问李同知了,张阁老交代的是哪一件事情呢?”
  李同知自然是答不上来的,张玥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但凡是蒲州张氏交代下来的事情,我们晋南张氏就没一件不尽心的。便是蒲州张氏本宗没交代的事情,只要牵系到山西张,我们晋南张氏也都帮着想了。至于我们王、张两家,本来就是姻亲,这些年我们晋南张氏替王大司马办事,从没听说张阁老那边对我爹有什么不满。至于张阁老对我爹有什么交代,呵呵,我们张家内部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李同知这个外人却清楚得很哪,看来你掌权的这几个月,没少在我们山西张氏安插耳目。”
  “你……你……”李同知又怒又惊,急忙向张四教道:“张三爷!你可别听这小丫头胡说!我可没向张氏安插过什么耳目,从来没有的!”
  张四教也不说话,手里一大把的鱼粮忽然全部洒进了池子里,引得鱼群踊跃,搅乱了一池子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