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三章 义商之道

  三人走在晋南县城空荡荡的夜巷里,彼此相吊,孤立而尴尬。如果说刚才考虑的还只是今晚不能睡街,现在小福庭满身屎尿污秽不堪,如果不清洗一下的话,今晚怎么熬得过去。
  小张掌柜想了想,说:“在下在城里倒也还认识几个人,其中一家离此不远,为人倒也热心,不如我们去投宿一晚吧。”
  他们家在晋南住了几代人了,老张管事能做到张家的大掌柜,在本地的交游自然不窄,在县城里有几个亲朋乃是应有之意,只不过张家在城内本有老宅,花钱住客栈也就罢了,有家不回却去朋友家里投宿,到时候跟人解释起来也是一番尴尬,所以之前一直没开口,现在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将这个最后选择说了出来。
  张磊看看小福庭,想起他乃是代自己受过,说道:“只能去打扰一下了。”
  小张掌柜便引了两人转过一条巷子,拍开了一扇门,一个后生开门出来,出门就叫:“哎哟,这一身的味啊!张南坡你刚刚掉粪坑里了吗?”
  小张掌柜显然跟开门的后生颇为熟悉,几句话交代了张磊的身份,又说了今晚来不及出城、客栈皆客满等事,当然瞒过了张家老宅遭遇泼粪一节,只推说是小福庭在附近不小心“掉粪坑里去了”。
  后生一边笑话了两句,一边让一个家里人带了小福庭去洗刷,自己引了两人到厅中来,便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后屋走出来问:“一智,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哟,是南坡来了。”
  小张掌柜忙给老者介绍了张磊,又给张磊介绍老者:“这位是王德明老伯,是我叔叔的世交好友,王家也是盐商。”
  老盐商王德明笑道:“在凤石公的公子面前,可不敢称盐商。我们就是靠着祖上传下来门路,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
  张家在县城就有宅子,离此不远,张磊大半夜的不回家却跑到下属的朋友的家里来,贴身小厮还被泼了一身粪,这实在是不正常的,老盐商人情倒也练达,竟然没多问。
  两人寒暄了几句,王家的几个男丁先后出来相见,有两个中年人是他儿子,又有三个后生是他的孙子,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开门的后生,叫王一智,老盐商王德明跟老张管事是一辈,小张掌柜的年岁介于他的子孙之间,平时倒是跟王一智比较交好,大家就各交各的。
  又有一个布衣少女端了茶上来待客,老盐商说:“这是孙女小翠。”
  张磊便知这家盐商的家境实在一般,虽然商贾家庭不像仕宦家庭一般规矩多,但大半夜端茶待客的也是自家姑娘,怕是连个丫鬟都没有,想想张家那边丫鬟小厮都分三四个等级,这里头的财力差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老盐商似乎看出了什么,笑着说:“虽然都做的是盐的买卖,但老朽家跟府上是没得比的。”
  他的二儿子便接口:“那是!我们这样也算是盐商?别人进出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盐。可我们家进出的却是稀里哗啦的铜板,黄澄澄的谷米……折腾几代人,还只是得一个穷字。”
  老盐商的大儿子忙说:“老二,怎么在客人面前这样说话。”
  二儿子嚷道:“难道不是吗!”
  大儿子为人木讷老实,竟然没回弟弟的话。
  老盐商王德明咳嗽一声,他二人才不言语了。
  张磊瞥见角落里有几个篮子,上面绑了红绳贴了红布,篮子里有彩绸、礼饼、礼香烛等物,就转话题,随口问道:“贵府这是要办喜事?”
  老盐商笑逐颜开:“是要办喜事。是孙女小翠的喜事,男方已经来纳过彩,问过名,纳过征,过些天就要来请期。”
  古代办婚礼,有点条件的人一般遵循六礼:纳彩(男方提亲、女方同意)、问名(男方问清女方的姓名八字,回去占卜)、纳吉(占卜结果能够合婚就将好消息告诉女方,顺便送来各种信物,叫做纳吉,也叫定聘)、纳征(男方送聘礼到女方家)、请期(选好结婚日期到女方家征求同意)和迎亲。
  老盐商说过两天要来请期,这婚礼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张磊笑道:“那可恭喜了。”
  家里的人都露出欢悦的笑容,只有老二哼道:“聘礼不值几个钱,嫁妆到时候却要倒贴许多,都是赔钱货!”
  王德明喝道:“老二,怎么说话的!”
  老二哼了一声道:“我有说错吗?家里原本就负债不少,这几年盐引迟迟没支出来,却接连嫁了三个赔钱货,家底都快掏空了……”
  老盐商将桌子一拍,老二闭了嘴,转身走了。
  王德明摇了摇头,对张磊笑道:“让贵客见笑了。”
  小张掌柜接口道:“老伯,怎么盐还没支出来吗?你们家最老的那一批盐引不是半个月前就可以去支了吗?”
  王德明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本是如此,但这不是运司衙门新官上任吗,衙门里好多日常事务都停下来了。我们求到衙门口去,半个月前人家说满衙门的人都在忙接官的事情,得等新的运使老爷到任,这盐才继续批下来。”
  小张掌柜道:“那现在运使老爷到任了呀。”
  “是啊,”老盐商叹道:“所以我们昨天又赶去运司衙门,结果他们又说最近运使老爷在查账,没空给我们支盐,得等运使老爷将账目全都查明白了,这才能重新开始支盐。可这账目谁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啊!”
  张磊听得眉头直皱,他先前看着孟学礼一路清正,见他威慑下吏,严格查账,觉得这都是应有之义,可如今到了下面,这番正行对小盐商们来说却成了妨害,这里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小张掌柜对张磊说:“王老爷子他们家,与别家不同,他们做的盐生意,乃是最难的买卖路子。”
  张磊问道:“最难的买卖路子?”
  小张掌柜道:“是啊。自弘治皇帝以来,官方公开推行折色法,只要交了银子就能买到盐引,所以愿意辛苦往边关运粮的人家就越来越少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像王老爷子他们家就是如此。”
  张磊眉毛扬了扬:“哦!这是按照太祖爷的开中法行事?”
  小张掌柜道:“是的。但运粮到边关,可比直接用银子买盐引难多了。王家一开始是从东边、南边购买粮食,运到边关,可后来东南粮价渐涨,盐引却越来越难支取,这利润就一日薄似一日,于是王家就干脆在边关地方,组织贫民屯田。将屯田所得粮食运到军中,换取盐引,再将盐引拿到晋南来守支。”
  老盐商王德明见小张掌柜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对张磊说道:“这实是我们王家的祖训之故,当年王家老祖宗因为北虏入侵,全家人都葬送了,只活了他一个,得亏逃入边关卫所,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再后来老祖宗一路挣命,按着太祖的开中法,买粮换盐引,不但自己活成了人,还开枝散叶,衍开了三房四支。
  “因我们一家是靠边军才能活命,又是靠了开中法才能成家立业香火延续,因此老祖宗十分感念太祖爷,感念边军,也感念开中法。从那时开始,咱们王家就定了祖训,凡王氏子弟,定要恪守祖宗成法,以精粮支盐,不得以次充好,不得躲懒逐利。所以这么多年,我们家都是运粮去边关再换了盐引回来支盐的。后来内地粮价渐涨,运粮无利,我们不得已又在边关屯田,收取余粮换取盐引,倒也不算违了祖训。前些年老朽年纪渐长,有些奔走不动了,幸亏两个儿子逐渐成年,我就让大儿子在边关屯田收粮,二儿子在晋南守支。最近是因为要办小女的婚事,他们才都回来了。”
  小张掌柜指了指老盐商王德明的大儿子:“这是一智他爹,大少爷你别看他憨厚,其实在边关可是个田头,组织人种着几千亩地呢。”
  张磊听到这里,心中渐起敬意,然而环顾了一圈,却道:“贵府做着这么大的买卖,怎么家境却如此俭朴?”
  王德明苦笑一声,说:“哪算什么大买卖。边关地薄,屯田收粮,一年换得的盐引,抵不上晋南豪门随手一个收支起落。再说庄稼守成还要看天,三年一小灾,九年一大灾,把这些灾年亏本摊下去,要盈余就更难了。所以自折色法推行以来,直接用银子买盐引的人是越来越多,愿意辛苦运粮、或者屯田收粮来换盐引的人是越来越少,就算是我们王家的三房四支,也只剩下我们这一支还在苦守祖训了。便是我家里头,我的二儿子也不大想赚这辛苦钱了,天天嚷着把屯田收粮的事给舍了,把银子花在购买盐引、疏通官吏上,盐引能支得更快,钱能赚得更多。
  “可是老朽心里不忍啊。咱们大明的将士也都是血肉之躯,在边关是要吃饭的。大家都不运粮,他们吃什么?虽然折色法推行以后,户部兵部也给边关发银两,但银两大多是没发足的,这几年边疆的物资又越来越缺,有时候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只看那几个靠老朽运粮过活的卫所,日子明显比拿户部银子的卫所过得好些,老朽就知道我王家的这个祖训是有道理的。而这些个卫所的军户,跟我们王家那都是几代人的老交往了,要我就这么断了给他们的粮草供应,老朽心头放不下。所以尽管这辛苦买卖赚钱难而且少,但只要日子还是过得下去,老朽便要继续支应着。这不但是我王家的规矩,也算是老朽的心愿。”
  他说得越是苦涩,张磊对这位老盐商的敬意却是更重,肃然道:“老伯,您这番不忍,又因不忍而成就数十年如一日的义行,却是深合圣人的仁者之心!以前我不晓得这些事情,今天才知道国家能够安稳,九边能够御敌,都是多亏了像您这样的无名义商。像你们王家这样的义商义民,实是我大明天下得以安定的基石。”
  老盐商忙道:“当不得,当不得!我们只是一介草民,四民之末,哪里当得这么高的赞誉。”
  他越是谦卑,张磊却对他越是敬重,便问了许多边关屯田、收粮、运粮、支盐之事,越问越觉得其中不但有大学问,而且与边疆的御敌护民、国家的长治久安关系极大,两个人越聊越热乎,大有相逢恨晚、忘年知己的意味。
  聊着聊着,小福庭也终于在老盐商第四个孙子的带领下出来了,他花了好久才洗净一身污秽,又换了老盐商小孙子的一套衣服,站在了张磊身边。
  王德明老盐商瞧着他们主仆二人的样子,忽然笑道:“长得可真像!小哥,你爹叫……张盛,对吧?”
  小福庭都有些讶异起来,问起王老伯怎么会知道自己爹爹,老盐商说:“你家少爷长得跟张凤石年轻时一个样子,你又跟你爹长得一个样子。你们主仆俩站在一起,几乎要让老朽以为时光回到二十年前,看见你们的父亲当年准备渡河时的样子了。”
  张磊问道:“渡河?”
  王德明老盐商说:“当年在涑水边上,你爹要去追一艘船,临时找不到船只,还是老朽帮的忙,所以印象有点深。”
  “追什么船?”张磊随口问道。
  “好像是一家姓王的。”
  “王”字一出,张磊心头微震,忙问详细。
  老盐商却想不起更多了,只依稀记得那一家人好像是蒲州的,张四时跳过去后,就在船上跟对方起了很大的争执,又叫着什么“年娘”“年娘”的。
  张磊心头一阵刺痛,蒲州王家正是外祖家籍贯所在,那“年娘”也不是“年娘”,而是“念娘”啊——那是他母亲的闺中小名!
  可要再问,老盐商就记不得更多了,只说:“其实这些事情你问老朽,不如去问你爹或者张盛啊,他们应该记得更多吧?”
  张磊想想也要道理,便不再问这个话题了。
  这时都快四更了,他看老盐商眼皮快抬不起来,也不好再说这些闲话,当晚就在王家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告辞,又约好了请期日自己会再来观礼,帮着王家热闹热闹,老盐商十分欣喜,连称荣幸。
  作别了王家,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卖早点的人已经开始做生意了,街上人气渐增,路还是昨晚的路,但张磊的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昨夜被泼粪的那一点恼火已经彻底被取代了,心中塞满的除了对父母往事的思疑,便是对王家义举的感念。
  王德明一家让他看到以前没有看到的另外一条人生道路——对方虽是商人,也在报国,所走虽非仕途,也能利民。
  他忽然对小张掌柜说:“张……南坡兄。”
  “嗯?”
  张磊道:“我读了十几年的书,不料一夜之间仕途没有了,这几个月我过得颇为颓靡,但想想自己这辈子总不能这样下去,以后啊,我想学着做点生意。”
  小张掌柜呆了呆,就听张磊继续说:“生意上的事情,我很不懂的,所以以后希望能向你多多请教。”
  小张掌柜闻说,欣然道:“这个自然!只要在下知道的事情,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