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泼粪

  云起楼的这场宴会可以说是不欢而散,除了张玥安插的那个下人见机快提前一步溜走,其他人就要按照身份逐次离场,最早走的自然是一干官吏,最后走的却是众盐商。
  邢大舅爷冷笑着看了张磊一眼,欲语还罢,拂袖先走,赵员外一张圆脸笑呵呵的,在经过张磊身边的时候低声说:“张贤侄这一番风头出的可……不太合时宜啊。”也走了。
  小张掌柜在这场宴会上一直提着心,吊着胆,挨到宴会都结束,这才来到张磊身边,低声说:“大少爷,咱们也走吧。晚了出不了城。”
  这时城门早就关了,不过因为孟学礼入城赴宴,城门会特地为其开启,张磊可以尾随着队伍一起出去,但如果张磊他们追不上孟学礼一行的尾巴,城门会不会特地为他放行就难说了。
  张磊并着小福庭和小张掌柜,无声走在最后。但见前面的诸人三三两两散去,这场宴会之前,盐商们对张磊的态度本来已有转变,一场宴会下来,这态度又变了回去,甚至比之前更加恶劣——如果说先前是孤立与鄙夷,现在则是厌恶与忌惮。
  张磊也不愿意与他们为伍,刻意放缓了脚步。等到他们走出云起楼时,但见诸人皆尽散去,连张钜都早早跟着刑舅爷离去,连影子都没看见。
  小福庭替张磊把马牵过来,他扶着张磊上马向城外走去,还没有走出半条街,张磊的那匹马猛的往前蹿,接着后腿一软,整匹马歪歪扭扭就往一旁撞去,差点当街跪倒,跟着几个人就闻到一股臭味,那匹青花骢尾巴一甩,居然拉了一大泡稀屎出来。
  张磊三人一时搞不搞清楚状况,这么一耽搁,离人群更远了,很快整条街就都寂静下来,只剩下他们几个。眼看那马软在一边,小张掌柜就建议让两个随行的男仆牵去寻个车马行找老把式看怎么处置,他们先行赶上出城的队伍,张磊道:“只有如此了。”
  三人徒步赶往南城门,结果出城的队伍早走得一干二净了,城门又再关起,小张掌柜去跟管城门的交涉,对方态度诡异,怎么说也不肯放三人出去,连好处都不肯收。
  小张掌柜就有些纳闷了,下来后与张磊道:“实在不成,我们就在城内寻地方住一晚吧。等明早城门开了再回。”
  小福庭道:“要不就回老宅去吧。”
  张家在城里是有老宅的,如今是老太太住着,但想起张磊曾经与老太太有冲突,小张掌柜建议说:“这么晚了去吵着老太太是不是不好?要不我们寻个客栈歇歇?也就半晚上的事情。”
  张磊道:“也好。”
  小张掌柜是个门路通达的人,便带了两人直接去城里最大的客栈,结果客栈竟然住满了,不得已去找次一等的,又住满了,再找下去,别说客栈了,连那些供人打尖的小店都说没位置了。
  三人原本就都有怀疑,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会猜不到多半是有人从中作梗——晋南县城不比京师、苏杭,日常旅客也就那么些,现在又不是什么特殊的季节,哪有大小客店全部住满的道理。
  小福庭恨恨地说:“不用讲,咱们三人的马儿拉稀,定是有人投毒,城门不让出去,客店都住满,这是有人打了招呼。”
  小张掌柜的看了他一眼,却没多嘴。
  小福庭瘪了瘪嘴:“少爷,您看这事……”
  这时先前派去车马行的其中一个男仆回来了,说车马行的老把式讲那马是吃了巴豆。
  “果然有人下药!”小福庭气得跳脚。
  张磊皱了皱眉头,心想潜藏在暗中的人将自己困在城里一个晚上又能有什么作用?难道还能害死自己不成?这个可能性实在太低——且不说别的,就凭他是张四时的亲生儿子,真把他害死了,又留下这么多蛛丝马迹,到时候张四时回来一查,幕后之人铁定逃不掉。
  比较大的可能就是对方只是要让自己吃一晚上的瘪,因事情太小不值得查,只要拿不到铁证就能抵赖过去。也就是说这件事情纯粹就是作弄人,恶心一下自己。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摇头,觉得幕后之人不但手段下作,而且格局忒低了,挥了挥手:“不说这些了,且应付过眼前之事。”
  小福庭又主动提议:“少爷,咱们干脆直接回老宅住一个晚上吧,连地方都是现成的。”
  这是他第二次提了。明朝与后世不同,一入了夜,街道上便静悄悄的,鬼影都没一个,他们若没个去处,总不能睡在大街上。张家老屋虽然是老太太住着,但不管张磊是养少爷还是大少爷,要回去歇一晚,老屋的人都没理由拒绝的。
  “那就走吧。”张磊说道。
  县城本来就不大,小福庭又熟门熟路,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城北一处宅院门前。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张”字。显然,这里就是张家老宅了。如今天已经大黑,老宅门户紧闭,显然里面的人已经锁门安寝了。
  小福庭便上去拍门,半晌过后,才有人暗哑着声音过来问:“什么人?”
  小福庭便答:“别业磊少爷过来了,我们误了出城的时辰,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然而奇怪的是,里面的人居然没有开门,也没有继续回答,就这样沉默安静,仿佛无人一般。
  小福庭就奇怪了,接着又拍门:“怎么回事,是谁在里面守门,都聋了吗?快开门啊!”他最近在乌象院掌了权,就有了一点脾气和底气了。
  结果又是半晌,里面的人才接着回答:“没听说过什么雷少爷、雨少爷的,别是来行骗的吧。快走,快走,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小福庭气得简直炸肺,他高声骂道:“你是哪个东西!敢这样把主家拦在门外!我是别业的福庭,我爹是张盛!跟我一起来是老爷亲口认下的张家大少爷张磊,大少爷在此,你要么赶紧开门,要么就去禀了老太太,不然回头没你好果子吃。”
  那里面的声音忽然变得高昂而刻薄:“张家少爷好几位,有钜少爷,有铎少爷,就是没听说什么磊少爷。老太太前儿特意派人来吩咐过,咱们张家是晋南大户,这大门不是什么贱人生下来的野种都能进来的,要是有人敢冒名顶替,直接打出去!”
  这“贱人生下来的野种”嚷嚷出来,小福庭登时脸色一白,灯笼底下,张磊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母亲那暧昧不详的过往是他的逆鳞,他修养再好也忍耐不了。
  张磊上前轻轻推开小福庭,扬声说:“我是张磊,按照家里的安排,来城中参加新任盐运使的接风宴。你们这边谁在掌事?请他出来说话。”
  他这般公开声明自己的身份,是要避免暗夜之中暧昧不清,叫对方无可退避,至于其它的跟一个看门的也没有什么好辩论的,这边既然都是老太太的人,再争论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
  张磊说话后,里面又是声息皆无的好半天。
  然后,隔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还有一些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小福庭在旁边忍不住高声说,“掌事的来了没有,快开门!”
  随着小福庭话音落下,就听见门闩抽动的声音。小福庭扭头跟张磊说,“少爷,他们开门了。”
  张磊微微点头。
  禁闭的张家老宅大门终于慢慢打开。
  忽然从门内传来一声喝骂:“哪来的野种骗子,也敢在张家乱吠,给你这野种吃屎吧!”
  随着话音落下,就见里面的人舀了一瓢一瓢黄黑的东西,直接往外就泼。
  张磊正在当中站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可小福庭眼疾脚快,他早就准备让那门房好看,想要好好教训对方,结果门刚打开,他就看见里面有人拎着粪桶和粪勺。
  想也不想,小福庭立刻用力往后拉扯张磊,同时自己抢身挡在张磊前面。
  那一勺屎尿夹杂的腌臜物,泼剌一下都浇在他的身上,恶臭登时散了开来。
  门内的人泼了粪尿后又将门关上了,在里头高声叫骂:“你们这些野种坏种,还不速速滚开!想来张家行骗,小崽子们的道行还浅呢。再敢聒噪,你王爷爷的粪勺可不是吃素的!”
  小福庭只觉得满身都是污臭,哇哇大叫,一边让大少爷不要过来,一边朝门内骂了回去,什么“老忘八”,什么“老棺材瓤”,都骂了出来。
  门里头也不甘示弱,什么“野种”、“杂种”、“骗子”骂了回来。
  小张掌柜虽然恼怒,却忍住了气,看向张磊,只见张磊脸上尽是冷色,他从几次过往已经知道了这位大少爷的脾性,此刻若有机会非发作不可,然而这里不是有道堂,也不是接官棚,甚至不是云起楼,张磊就是有浑身的能耐也无用武之地。
  小福庭气得还要去砸门,但他赤手空拳的哪里砸得动?
  便听张磊道:“算了!”
  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低声自语:“今晚的事情,好好记住,往后可别让自己再处在这种境地了……”
  跟着对两个跟随自己的人说:“走吧。”